“书，心画也” 本义探

最早把扬雄的“书，心画也”语用于评述书法的是宋人朱长文。他在《续书断》中说：“其(指颜真卿)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扬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矣。”而扬雄此语的原义，并非是讲书法的。
此语出自《法言·问神》。“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唯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面相之，辞相适，捈中心之所欲，通诸人之嚍嚍者，莫如言。弥纶天下事，记久明远，著古昔之𣇲㖧,传千里之忞忞者，莫如书。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这里的“言”指口头语言，“书”指书面语言。
“书”,西汉之前可能并不包含书法、书体的意思。《左传》“晋灵公不君”篇里曾用“书法”语，“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盾，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这里的“书”是指记载、写史，“法”是原则。《周礼·地官·保氏》中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作为六艺之一的“书”是指识字教育，包含着写的意思，但不是书法艺术。至东汉，“书”才有书法艺术的含义，《说文解字》里说“篆，引书也”,“自尔秦书有八体……”。赵壹 《非草书》一篇，更能说明作为书法含义的 “书”,已十分明确了。
“书，心画也”作为书面语言表达的要义，何以会转换为书法美学观的呢？书面语言当然离不开书写，而士人的书写往往是经过书法训练的书写，书法是士人的基本素养之一。所以，书法艺术是跟书面语言的表达紧紧联在一起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书法是书面语言表达的物质外壳，书面语言是书法艺术的内容之一。书法和书面语言不可分离的一体关系，是“书，心画也”语意转换的关键原因。此语意转换的观念原因是一个 “心”字。
“心”和 “言”、“书”三者的关系是古人十分关切的课题。庄子认为 “言”、“书”是无法准确表达 “心”和“意”的，只能以 “心”会 “心”、以 “意”会 “意”。他在 《天道》篇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孟子的观点与此相反，提出了“知言养气”说，认为通过 “养吾浩然之气”可以达到 “知言”的程度：“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 《孟子·公孙丑上》)
跟孔子儒学审美观有密切关系的《周易》、《乐记》中，也讲到 “心”和 “言”、“书”的命题。“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周易 ·系辞上》)“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乐记·乐本》)扬雄的美学思想继承了这一儒学渊源，以 “言”“书”“声”“画”为 “心”之 “形”,由形而可见君子小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