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综说 |
释义 | 综说四实,谓四句皆景物而实。开元、大历多此体,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稍变而后入于虚,间以情思。故此体当为众体之首。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寡于意味矣。四虚: 谓中四句皆情思而虚也。不以虚为虚,以实为虚,自首至尾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元和以后用此体者,骨格虽存,气象顿殊。向后则偏于枯瘠,流于轻俗,不足取矣。前虚后实,谓前联情而虚,后联景而实。实则气势雄健,虚则态度谐婉,轻前重后,酌量适均,无窒塞轻俗之患。大中以后多此体,至今宗唐诗者尚之。然终未及前两体浑厚,故以其法居三,善者不拘也。前实后虚,谓前联景而实,后联情而虚。前重后轻,多流于弱。唐人此体最少,必得妙句不可易,乃就一格。盖发兴尽,则难于继。后联稍间以实,其庶乎?确守格律,揣摩诗病,诗家之常。若时出度外,纵横放肆,外如不整,中实应节,则又非造次所能及也。 周伯弜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于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而寡于意味矣。是编一出,不为无补后学,有识高见卓为时习熏染者,往往于此解悟; 间有过于实而句未飞健者,得以起或者窒塞之讥。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岂不胜于空疏轻薄之为?使稍加探讨,何患不古人之我同也。 “四虚”序云: 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否则偏于枯瘠,流于轻俗,而又不足采矣。姑举其所选一二云:“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又“猿声知后夜,花发见流年”。若猿,若柳,若花,若旦暮,若风烟,若夜,若年,皆景物也。化而虚之者一字耳,此所以次于四实也。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陶令门前菊,余花可赠君。”前一首司空曙,后一首郎士元,皆前虚后实之格。今之言唐诗者多尚此。及观所作,则虚者枯、实者塞,截然不相通,徒驾宗唐之名而实背之也。其前实后虚者,即前格也,第反景物于上联,置情思于下联耳。如刘长卿“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则始可以言格。若刘商“晓晴江柳变,春梦塞鸿归。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觉非”,则下句几为上句压倒。 或又问曰: 周伯弜所编《唐三体诗法》,以虚实二字为例,若“四实”中《早春游望》诗及《经废宝林寺》诗中四句皆景物,似与赋比兴承转之说不合,何耶? 先生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于六义属赋;“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于六义属兴。“池晴龟出曝,松螟鹤飞回”,两句是景物,于六义属兴;“ 古砌碑横草,阴廊画杂苔”,两句是说人事,于六义属赋。伯弜以“四实”概言之,其说疏矣。 律诗初变,大率中四句言景,尾句乃以情缴之,起句喝得响亮。 唐人诗多前六句说景物,末两句始以精思议论结裹,亦一体也。 盛唐人诗多以起句十字为题目,中二联写景泳物,结句十字撇开,却说别意,此一大机括也。 律诗始于唐,盛于唐。然合一代数十家。而选其精纯高渺,首尾无瑕者,殆不满百首,何其难也! 刘长卿、杜牧、许浑、刘沧实为巨擘,极工而全美者,亦自有数。……盖必雄丽婉活,默合宫徵,始可言律; 而又必以格律为主,乃善。傥止以七字成句,两句作对,便谓之诗,而重滞拥肿,不协格调,恐于律法未合也。 桂舟湛先生祐,为人作诗序,略曰:……悲夫! 经几百年而后,风飘律吕,律中鬼神,始振响于浣花溪上。杜牧诸贤又复振遗响于开元、天宝之后,元和以来,诗之律始大备于唐矣。尝谓五十六字,乃一篇有韵之文,分寸节度,有一字位置不安,即不纯熟。此又阴有合五音六律,自然之妙也。 诗盛于唐,终唐盛衰,其律体尤为最精。各得所长,而音节流畅,情致深浅不越乎律吕,之后言诗者不能也。 起承转合: 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收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七言: 声响、雄浑、铿锵、伟健、高远。五言: 沉静、深远、细嫩。五言七言,句语虽殊,法律则一。起句尤难,起句先须阔占地步,要高远,不可苟且。中间两联,句法或四字截,或两字截,须要血脉贯通,音韵相应,对偶相停,上下匀称。有两句共一意者,有各意者。若上联已共意,下联须各意,前联既咏状,后联须说人事,两联最忌同律。颈联转意要变化,须多下实字,字实则自然响亮,而句法健。其尾联要能开一步,别运生意结之,然亦有合起意者,亦妙。 诗句中有字眼,两眼者妙,三眼者非。且二联用连绵字,不可一般。中腰虚活字,亦须回避。五言字眼多在第三,或第二字,或第四字,或第五字。……杜诗法多在首联两句,上句为颔联之主,下句为颈联之主。 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联珠不断,方妙。 《三百篇》之诗,非有一定之律也,汉魏以来始渐为之制度,其体已趋下矣。降及李唐,所谓律诗者出,诗之体遂大变。谓之律诗者,以一定之律律夫诗也。以一定之律诗之,自然盖几希矣。自然尠而律自严,则不能不计其工拙也; 计其工拙,又乌能不为之取舍哉? 故曰不得不然也。虽不得不然,其间固有法焉。盖拙而浑朴同乎工,工而刻画同乎拙,终不遗夫自然也,此取舍之大要也。其次乃论其言之工、语之工、联属之工、篇章之工,工多而拙少者取之,拙多而工少者不取也。 律诗虽宜颜色,两联贵乎一浓一淡。若两联浓,前后四句淡,则可; 若前后四句浓,中间两联淡,则不可。亦有八句皆浓者,唐四杰有之; 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韦应物有之。非笔力纯粹,必有偏枯之病。 律诗无好结句,谓之虎头鼠尾。即当摆脱常格,夐出不测之语,若天马行空,浑然无迹。张祜《金山寺》之作,则有此失也。 今以古人诗病,后人宜避者,略具数条,以见其余。……老杜排律,亦时有误重韵、有重字者。若沈云卿“天长地阔”之三“何”,至王摩诘尤多,若“暮云空碛”、“玉靶角弓”,二“马”俱压在下;“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检点处,必不可借以自文也。又如风云雷雨,有二联中接用者; 一二三四,有八句中六见者,今可以为法邪? 此等病,盛唐常有之,独老杜最少,盖其诗即景后必下意也。又其最隐者,如云卿《嵩山石淙》,前联云“行漏”、“香炉”,次联云“神鼎”、“帝壶”,俱压末字; 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言一法;摩诘“独坐悲从鬓”、“白发终难变”,语异意重; 《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前”,在彼正自不觉,今用之能无受人揶揄? 至于失严之句,摩诘、嘉州特多,殊不妨其美。然就至美中亦觉有微缺陷,如我人不能运,便自诵不流畅,不为可也。至于首句出韵,晚唐作俑,宋人滥觞,尤不可学。 律诗之兴,虽自唐始,盖由梁陈以来俪句之渐也。唐人习尚相高,遂臻美妙。然贵乎浑雄秀丽,含蓄缜密,言有限而意无穷,格纯不驳杂。 作诗最忌合掌,近体尤忌,而齐梁人往往犯之。如以“朝”对“曙”、将“远”属“遥”之类。初唐诸子,尚袭此风。推原厉阶,实由康乐。沈、宋二君,始加洗削,至于盛唐尽矣。 李梦阳云:“叠景者意必二,阔大者半必细”,此最律诗三昧。如杜:“诏从三殿去,碑到百蛮开。野馆浓花发,春帆细雨来。”前半阔大,后半工细也。“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前景寓目,后景感怀也。唐法律甚严惟杜,变化莫测亦惟杜。 刘昭禹云:“五言律如四十贤人,著一屠沽不得。”王长公云:“七言律如凌云台材木,必铢两悉配乃可。”二譬绝类,“铢两”语尤精密,习近体者当细参。 律诗全在音节,格调风神尽具音节中,李、何相驳书,大半论此,所谓俊亮沉着、金石鞞铎等喻,皆是物也。 律诗不可多用虚字,两联填实方好。用唐以下事,便不古。 唐人律诗,炼格、炼句、炼字皆无迹可求。 唐人律诗以兴象为主,以风神为宗。 昨读尊教,云诗在字前。此只一语,而弟听之,直如海底龙吟,其声乃与元化合并,岂复章句小儿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弟因而思苍帝造字,自是后天人工,若诗乃更生天生地;设使洞之初, 竟复无诗, 则是天地或久矣其已歇也。 但今诗莫盛于唐,唐诗莫盛于律,世之儒者不察,猥云唐律诗例必五字为句,或七字为句,八五则四十字,八七则五十六字,其意殆欲便认此四十字与五十六字为诗也者。殊不知唐诗之字,固苍帝之字; 若唐诗之诗, 固苍帝以前洞之初之诗也。 或者又疑唐诗气力何便遂至于此,则吾不知尊教所谓字前之诗又指何诗哉? 弟比者,实曾尽出有唐诸大家名家,反复根切读之,见其为诗,悉不在字,悉复离字,别有其诗。因而忽然发兴,意欲与之分解,或使后世之人不止见唐诗之字,而尽得见唐诗之诗,亦大快事。 诗非异物,只是一句真话,弟近日所以决意欲与唐律分解也。弟见世人说到真话,即开口无不郁勃注射者,转口无不自寻出脱,自生变换者。此不论英灵之与懵懂,但是说到真话,即天然有此能事,天然有此平吐出来一句,连忙收拾一句; 又天然必是二句,必不是一句。今唐律正复如此。前解便是平吐出来之一句所谓郁勃注射之句也; 后解便是连忙收拾之一句,所谓自寻出脱、自生变换之句也,所谓真话也。然不与分解,却如何可认? 连日日长无事,止是闲分唐人律诗前后二解自言乐耳。乃复有人谓弟奇特,不知弟正复扯淡,何奇特也。弟因寻常世间会说话人,先必有话头,既必有话尾。话头者,谓适开口渠则必然如此说起,盖如此说起,便是说话,不如此说起,便都不是说话是也。话尾者,既已说过正话,便又亟自转口云,如今且合云何是也。亦颇见人说话无头尾者,一时众人便笑为此是不会说话人。今弟所分唐律诗之前后二解,正即说话人之话头、话尾也。 弟念唐诗实本不宜分解,今弟万不获已而又必分之者,只为分得前解,便可仔细看唐人发端; 分得后解,便可仔细看唐人脱卸。自来文章家最贵是发端,又最难是脱卸。若不与分前后二解,直是急切一时指画不出。故弟亦勉强而故出于斯也。 昨正午,大雨时行。弟闲坐无事,因审看其来势去势。其来也,正犹唐律诗之前解也; 其去也,正犹后解也。适门旁立一老妪,弟试问之: 此雨来去颇有异否?老妪矢口便答: 来去总是一雨,又有何异?弟即笑而颔之。彼固不看来时郁乎欲压人,使人不敢少动气息; 去时只是荡荡然,使人意消也。今律诗之前解一二,其来也,未有不郁乎欲压人,使人不敢少动气息者也; 其后解五六,则未有不荡荡而去,使人意消者也。而世之人,乃皆不知此,因直如老妪之不考故也。 法师常说比丘入定相貌。弟子目今与唐律诗分解,恰恰正如其事。盖比丘入定,必须奋迅而入,出则必须安庠而出。今律诗之一二,正是其奋迅; 三四,正是其深住定中; 五六,正是其安庠求出; 七八,正是其已出定来也。盖一二如不奋迅,即三四决不得住定中; 乃五六如不安庠求出,即七八亦更无从出之处。弟子目今所以只说得两句话,两句话者,一句是一二必要奋迅而入,一句是五六必要安庠而出。此亦从法师边学得,绝非别有异事也。 昨在葑溪浮桥边,忽然有人问某“分解”委是如何?某遽答以开弓放箭之喻云: 前解如弓来体,后解如弓往体。盖弓来体,在初拽开时,眼之所注,箭之所直,更无旁及,而后引之而必至于满也。今一二、正如初拽开时之眼之所注,箭之所直更无旁及也; 三四不过如引之而必至于满也。弓往体,在既放箭后,其所到处必中要害,而时亦有不得中要害者,则其既满临放之时手法之异也。今七八,正如箭到之必得中要害也; 五六,则如既满临发之时之手法也。此喻最是快意,归记于此。 比来不知起于何人,一眼注射,只顾看人中间三四五六之句,便与啧啧嗟赏不住口。殊不晓离却一二,即三四如何得好?不到七八,即五六如何得好耶?且三四五六,初亦并不合成一群。三四自来只是一二之羡文,五六自来只是七八之换头。譬如伯劳、飞燕,其性迟疾东西,自来不在一处。三四生性自来是向前,五六生性自来是向后,今忽然前去其前,后去其后,却将并不相合之四句挺然束之,如四条玉笋,此岂非文林一端怪事! 前后解虽是一样难作,然而前解比后又难。试想一二起手,一时擎笔向空,真向何处讨取? 若是既已讨得一二来时,早是不愁无三四也。然则前解一二三四虽是一样难作,而一二比三四又难也。 弟看唐律诗,其一二起时,不惟胸中早有七八,其笔下亦早自有七八。弟因悟其因有七八,故有一二也。七八如不从一二趁势,固是神观索然; 然一二如不从七八讨气,直是无痛之呻吟也。 自来唐律,无有脱却一二,另自作三四者。一二正如画家之落骨,三四则如画家之皴染。一二落骨,以待三四皴染; 三四皴然, 以完一二落骨。 一二最是出力,三四从来只是省力。一二如开创人,从白地上做起,须是全副见识,全副气力,全副胸襟,全副福德,一齐具备,然后可以大呼集事。三四只是继体守文,不差线路而已。至若赖其黼黻盛业,则诚有之。 唐人思厚力大,故律诗本前后分解,而彼字字悉以万卷之气行之,于是人之读之者,更不睹其有出入起伏之迹也。后之人先不会读万卷,及看唐律诗,又不见其有出入起伏之迹,于是诵其一句,误认一意,遂谓四句四意。甚至有诗误谓其八句八意,因而又复矻矻然逐句作之。 唐律诗,凡写景处所用一切花木虫鸟等物,彼俱细细知其名字、相貌、性情、香气,疗治占验无不精切。先时罗列胸中,一齐奔走腕下,故有时合用几物,却是只成一义。今之人不然。写一物只是一物,写两物便是两物,甚至欲作闲斋即事诗,假如庭中却有三五样物,彼则心手沾沾然,竟不知应写此物耶,应写彼物耶? 唐人作诗会分解,故有好起好结。今人不会分解,故无好起好结也。唐人有好起好结,故三四五六虽复堆金砌碧,皆如清空。今人无好起好结,故中间但有一珠一翠,皆可剔取作别处镶嵌也。 初欲作诗,且先只作前解,且先只学唐人一二起法,三四承法。唐人一二起如郁勃,则三四承之必然条畅,条畅所以宣泄其郁勃也。唐人一二起如闲远,则三四承之必然紧峭,紧峭所以逼取其闲远也。起如叙意,则承之必急写景,写景以证我意也。起如写景,则承之必急叙意,叙意以销我景也。小处说起,则承之必说到大处; 大处说起,则承之必说到小处; 顺起,则承之必以逆; 逆起,则承之必以顺; 空起,则承之必以实; 实起,则承之必以空; 直起者,必曲承之; 逼起者,必宽承之; 高提笔起者,必根切承之; 低屈笔起者,必诰衍承之; 精赤骨律起者,必姿媚承之; 堆金砌碧起者,必雪淡承之。此是唐人前解四句一定方法。 三四不比五六,此是一诗正面,措语最要温厚,最要绵密,最要高亮,最要严整,最要鲜新,最要矫健,最要蕴藉,最要委婉。作温厚语切忌颓唐,作绵密语切忌拖沓,作高亮语切忌叫啸,作严整语切忌迂板,作鲜新语切忌韶稚,作矫健语切忌傲岸,作蕴藉语切忌寡谈,作委婉语切忌驰散。 三四自来只是承之一体,不必用力太过。若上文发笔意在起句,则三四可尽承起句。若发笔意在次句,则可尽承次句。若发笔起句次句尽有意,则三四必须双承之。双承之者,或是顺承,或是逆承。顺则三承一,四承二; 逆则三反先承二,四乃徐承一也。此只是唐人出手极平常事,人自不察。 三四自来无不承一二,却从横枝矗出两句之理。若五六,便可全弃上文,径作横枝矗出,但问七八之肯承认不肯承认耳。 三四决非五六也,五六是一诗已到回身转向之时,若三四则固方当一诗正面也。今之词家,乃欲令三四五六便如两行榆柳成对森列,斯实过矣。 诗至五六而转矣,而犹然三四,唐之律诗无是也。诗至五六虽转,然遂尽脱三四,唐之律诗无是也。 作诗至五六,笑则始尽其乐,哭则始尽其哀。 唐人作律诗,不出五六则无由结耳,非于三四后又欲为五六也。 特为五六,所以结也。特为五六,而又别结,则是五六费也。 唐律诗三四五六,多有用“秋”字、“晚”字者,若在五六,则是转调高唱,以生七八之感也; 其在三四,只是平写现景,以证一二之事也。虽同只得二字,而句体乃极不同。不信,但试取三四之用“秋”、“晚”字者,强欲与之结之,看可下得结语否。 律诗结,大不易,不得过悲,不得过愤,不得意尽,不得另添。其轻重之与远近,在于只管涌其前解,则心自能称等之。 弟谛观唐人律诗,其起未有不直贯尾者,其结未有不直透到顶者。若后来人诗,则起乃不能贯三四,结乃不能透五六,此为唐人与后人之辨也。 诗言情写景叙事,收拢拓开,点题掉尾,俱是要格。律尤需谨严,颓唐可时有耳。借如律诗,中二联一实一虚,一粘一离; 起须高浑,势冒全篇,结欲悠圆,尽而有余; 转折收纵,宜使合度,勿得后先倒置,舒促失节,然后可以告成篇矣。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于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则不可。七言律之奇,或有近于七言古者,然欲减二字作五言律则不能。其近古者,神与气也。作诗文者,以气以神,一涉增减,神与气索然矣。 起联如李远之“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太伤平浅。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稍胜。而少陵之“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能使次联“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倍添精采,更胜之矣。至于义山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则势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唐诗中所少者。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乃是具文见意之法。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常道也。起联若实,次联反虚,是为定法。 律诗有二体。如沈佺期《古意》云“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以双栖起兴也。“九月寒砧催木叶”,言当寄衣之时也。“十年征戍忆辽阳”出题意也。“白狼河北音书断”,足上文征戍之意。丹凤城南秋夜长”,足上文“忆辽阳”之意。“谁为含情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完上文寄衣之意。题虽曰《乐府古意》,而实《捣衣曲》之类。八句如钩锁连环,不用起承转合一定之法者也。子美《曲江》诗亦然。其云“一片花飞减却春”,言花初落也。“风飘万点正愁人”,言花大落也。“且看欲尽花经眼”,言花落尽也。“一片”、“万点”、“减却春”、“正愁人”、“欲尽”、“经眼”,情景渐次而深,兴起第四句以酒遣怀之意。“小堂巢翡翠”,言失位犹有可意事。“高塚卧麒麟”,言富贵终有尽头时。落花起兴至此意已完。“细推物理须行乐”,因落花而知万物有必尽之理。“细推”者,自一片、万点、落尽、饮酒、塚墓,皆在其中,以引末句失官不足介怀之意。此体子美最多。遵起承转合之法者,亦有二体: 一者合于举业之式,前联为起,如起比虚做,以引起下文; 次联为承,如中比实做; 第三联为转,如后比又虚做; 末联为合,如束题,杜诗之《曲江》、《对酒》是也。一者首联为起,中二联为承,第七句为转,第八句为合,如杜诗之《江村》是也。八比前后虚实一定,七律不然。 又问: 金圣叹谓唐诗必在第五句转,信乎? 答曰: 不尽然也。如曹邺?“荻花芦叶满汀洲,一簇笙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玉簪恩重独先愁”,于第二联流水对中转去。杜少陵律诗如古诗,难论转处,而“童稚情亲”篇竟无后半首,何以曰第五句转乎? 起承转合,唐诗之大凡耳,不可固也。 问: 律诗中二联,必因分情与景耶,抑不可拘耶? 答: 不论者非,拘泥者亦非。大概二联中须有次第,有开合。 钮玉樵琇谓古来律诗之细,无如少陵。而律细于属对之工见之: 有板、有活、有叠韵、有沓字、有合句、有分句、有隔句、有下句伸上句。老躭诗律细,非即孔子之从心所欲不踰矩乎?详见《觚》。 (按玉樵所引神女二联, 乃排律中连环交应格也。如“圭窦三千士,云梯七十城。耻非齐说客,甘似鲁诸生”之类,亦然。“煖客貂鼠裘”四句,乃古体隔句。如以律论,不若“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 移官蓬阁后,榖贵殁潜夫”之句为准。盖长篇大章,不得不寓变化于规矩之中也。《至江陵》诗四十二韵,隔扇对一篇两见,尤奇。) 唐人近体之作,一章八句,各有脉络照应,或似断而仍连,或如离而实合。上下相生,条理共贯,语必傅题,字无虚设,而读者未之知也。 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 三四贵匀称,承上斗峭而来,宜缓脉赴之; 五六必耸然挺拔,别开一境。上既和平,至此必须振起也。崔司勋《赠张都督》诗:“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杜工部《送人从军》诗:“今君度沙碛,累月断人烟”,和平矣,下接云:“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泊岳阳城下》诗:“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和平矣,下接云:“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如此拓开,方振得起。温飞卿《商山早行》,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下,接“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周处士朴赋董岭水,于“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下,接“过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便觉直塌下去。 中联以虚实对、流水对为上。即征实一联,亦宜各换意境。略无变换,古人所轻。即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何尝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写景一例少之。至“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宋人已议之矣。 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景象虽工,讵为模楷? 至宋陆放翁,八句皆写景矣。 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张燕公“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夜饮收住也。王右丞“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解带弹琴宕出远神也。杜工部“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到真鹰,放开一步也。就上文体势行之。 近体意旨,虽在章句字法之间,却不印定。故唐人有通首不对者,有通首全对者,非有意为之。 唐诗人以杜子美为宗,其五七言近体,无一非双声叠韵也。间有对句双声叠韵,而出句或否者,然亦不过十分之一。中唐以后,韩、李、温诸家亦然。至宋元明诗人,能知此者渐鲜。 五言律诗,有性灵人可以顿悟,七言则非积学攻苦,不能至也。论者谓“如挽百石之弓,非腕中有神力者,止到八九分地位”,斯言最善名状。 起联有对起,有散起。唐人散者居多,惟杜甫好用对起。其对起法,有一意相承者,又有两意分对者,大抵熟于诗律,故拈着便对。若起联是两意,则次联便分应之,或中二联各应一句,或中二联止应一句,至末联再应一句,或前三联各开脱,用末联总收。近体诗莫多于老杜,故法莫备于老杜。 有平起,有仄起,有引句即用韵起。仄起者,其声峭急;平起者,其声和缓; 仄起而用韵者,其声更切; 平起而用韵者,其声稍浮,下笔自得消息。 近体以起承转合为首尾腰腹,此脉络相承之次第也。首动则尾随,首击则尾应。腹承首后,腰居尾前,不过因首尾以为转动而已。是故一诗之气力在首尾,而尾之气力视首更倍,如龙行空,如舟破浪,常以尾为力焉。唐人佳句,二联为多,起次之,结句又次之,可见结之难工也。其法有于结句见诗意者,有点明题字者,有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就本位收住者,有寓意者,有补缴者……皆就上文体势成之。 近体以气格为主,风神为辅; 用事不化则伤气格,用字不妙则损风神。唐人惟老杜“读书破万卷”,使事用字,多从经史中来,然下笔有神,融洽无迹,尤非余子所能学步。 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 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 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斩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佗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 起处须有崚嶒之势,收处须有完固之力,则中二联愈形警策。如摩诘“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倒戟而入,笔势轩昂。“草枯”一联,正写“猎”字,愈有精神。“忽过”二句,写猎后光景,题分已足。收处作回顾之笔,兜裹全篇,恰与起笔倒入者相照应,最为整密可法。又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皆起势之崚嶒者,举此可以类推。 律诗最忌五言可增为七言,七言可删为五言。如李嘉祐之“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维增二字则为七言。刘禹锡之“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围炉诗话》 以为删去上二字,则又成五言矣。此法推之古诗、绝句皆然。 律诗二句写情,二句写景。四句写情犹可,四句写景则断不可矣。至于绝妙法门,则有寄情于景、融景入情二种。如少陵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寄情于景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融景入情也。即四句写景,亦必先巨后细,如少陵之“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 苏之“宫中下见南山尽, 城上平临北斗悬。 细草偏承迥辇处,飞花故落舞觞前”,皆是。至于二句写景,又嫌巨细不敌,或先遥后迩,或先迩后遥,随便用之。 为律诗者,皆并力于中四句,而忽略起结; 其有能留意起结者,又徒慎重于首句、末句,而忽略第二句、第七句。不知第二句乃全篇提纲,以下六句皆从此植根,包涵全题,不尽不得,太尽又不得。不尽则下六句无根,太尽则下六句若无地步。故凡首句固不可以忽略,若到第二句亦不可凑便,一凑便则全篇皆劣矣。至第七句,正末句之本命元神。此句必放不了语,俟末句足成之。此句放得妙,则末句足得妙; 此句放得不妙,末句如何得妙?即绝句亦然。唐人律绝落句,多以闲物点缀全意,如刘长卿之“飞鸟不知陵谷变”,王昌陵之“玉颜不及寒鸦色”,皆是此秘。 唐人律诗有就本题收结者,如卢纶之《长安春望》落句云:“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仍结到本题也。有宕出余意者,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落句云:“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因怀古而抚今也。法各不同。 平头截腰,律诗所忌。四句皆用一类字起,谓之四平头。如高适之“巫峡啼猿”、“衡阳归雁”、“青枫江上”、“白帝城边”,用四地名也。又四句皆用一字起、四句皆用二字起,亦谓之四平头。如唐彦谦之“泪随红蜡”、“肠比朱丝”、“柳向好风”、“梅因微雨”、窦叔向之“远书珍重”、“旧事凄凉”、“去日儿童”、“昔年亲友”是也。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皆用一单字,谓之截腰。如王勃之“乘石磴”、“俯春泉”、“薰山酌”、“韵野弦”,沈佺期之“分黄道”、“入紫微”、“多气色”、“有光辉”,均不可为法。必如少陵之“诗无敌”、“思不群”,诗字、思字,各一字单用也;“庾开府”、“鲍参军”,各三字相连也;“春天树”、“日暮云”,春天、日暮,又各二字相连,斯名善于变化。即不然,或如杜审言之“花徒发”、“叶漫新”、“应尽兴”、“几留宾”,虚实字相间,犹可。此法推之排律,似难禁其相犯,然亦必错综间用,乃为合法之作。 律诗对法不可太近,如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便似合掌; 又不可太远,如谭用之之“乡思不堪悲桔柚,旅游谁肯忆王孙”,殊为不伦。 律诗有虚实强对者,如李商隐之“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驻马”二字属虚,“牵牛”二字属实。有本句自为对者,如少陵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天地”自对,“有无”自对也;“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小院回廊”自对,“浴凫飞鹭”自对也。有二句交股对者,如王介甫之“春深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以“多”对“少”,以“密”对“疏”也。有两扇对,亦名隔句者,如郑谷之“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 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以下二句对上二句也。有假借对者,如孟浩然之“故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杨”为“羊”,以对“鸡”也; 岑参之“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借“皇”为“黄”,以对“紫”也。 律诗流水,五言谓之十字格,七言谓之十四字格,极流动宜人。然用虚字之流水犹易,不用虚字之流水更难。如无可之“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言落叶之似雨声也。少陵之“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言雉尾开而圣颜见也。 唐五七律有骨气沉雄、风裁静穆二种,后人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务必生中求熟,熟中求生,斯能神韵独绝,沉雄而不失于粗; 骨格坚苍,静穆而不失于薄,乃为完善。 律诗上下联叠用风月山水等字,山谷以前作者皆用在前半,而且上联总起,下联分承,如沈云卿《龙池》篇,杜子美《吹笛》篇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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