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水龙吟》

秦观《水龙吟》秦 观

秦 观

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①。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②。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③。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注释 ①绣毂雕鞍：华贵的车马。骤：车马奔驰。②鸳甃(zhòu)：用对称的砖砌成的井壁。③“天还知道”二句：化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言天如果能够体会这种苦楚，也会因伤心而消瘦，何况是人。

鉴赏 这是一首写情侣间离别与思念的词。据《苕溪渔隐丛话》卷五〇引《高斋诗话》：“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婉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按秦观于元丰八年(1085)举进士，后调蔡州教授，元祐三年(1088)年被召回京师，不久又引疾归蔡州，到元祐五年(1090)年时再离蔡州入京为秘书省校勘，这首词当作于此时。

本词结构工整简洁，上阕从女主人公的角度写离别的场景与别后的愁闷，下阕从男主人公的角度，回忆两人相聚的时光，慨叹无奈的分离，前后互相照应，饶有趣味。

上阕头两句曾引起很大的争论。这两句是写女主人公从楼上看着恋人骑马离去的情景。俞文豹《吹剑三录》：东坡问少游别后有何作，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苏轼批评这两句用语累赘，这是有道理的，秦观这里铺成十三字的描写，实际上没有增加更多的感情，而“小楼连远横空”所含的“景语”也似乎与下文的感情关联不大。不过从整体布局结构来看，作者一开始便直接引入离别的整体场景，则显得突兀而新奇，这一特点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用语累赘的缺陷。下面几句都是写女主人公与恋人离别之后的情景。“朱帘半卷”三句描写她独自试穿春衣，然后无聊地看着窗外，发现时间已是清明。“朱帘半卷”暗示她“下窥”恋人离去之后，无心放下朱帘。“破暖轻风”三句承接着“清明”时候而来，写当时的天气。“破暖轻风，弄晴微雨”二句的句式非常独特。通常的说法是“轻风破暖”“微雨弄晴”，而作者偏偏倒装，似乎是风雨故意来招惹人的心烦。这里的“破”字和“弄”下得尤其工巧。“卖花声过尽”一句插入声响，然而一个“尽”字又把环境归于寂静。接着三句再次渲染这种寂静的氛围，“斜阳院落”有颓然、萧瑟之感。整个上阕的感情都是伤怀与落寞，大量景物的铺排渲染这些感情。

山水图 【元】 曹知白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下阕的角度换成了男主人公，整体感情也有很大的不同，有男人特有的韵味。下阕首句亦写两人的分别。我们可以注意一下，本词上下阕首句合起来暗含“楼”“东”“玉”三字，为词人赠别的对象，设计非常精巧(但也因此影响了表达的自然)。“怅佳期”以下四句，都是写作者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不涉及景物的描写，与上阕形成鲜明对比。上文我们已提到，秦观此时离开蔡州入京，是为了谋求更好的职位，因此这里的“名缰利索”是他对自己的嘲笑。在心里他舍不得离开爱人，但“名利”二字却又如此无奈地把他带走。作者说，这种矛盾与苦楚，如果上天能够体会的话，天也会变得消瘦——言外之意，作者此时正因此而伤怀、而消瘦。这四句的叙述，带有明显的男子口吻，与上阕异趣。“花下重门”三句，是写美好的回忆，但以“不堪回首”做结，引出末句的感慨。回忆既已“不堪回首”，便唯有对着当时的皓月，怀念一下远别的恋人，让心里得到略微的安慰。作者用“多情”二字感谢月亮的相伴，可实际上“当时皓月”非但不能真正安慰到他，反而引起他“不堪回首”的记忆，这种“多情”不正是无情吗？凄然之感，溢于言外。(姚苏杰)

集评 清《沈祥龙：“词当意馀于辞，不可辞馀于意。东坡谓少游‘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二句，只说得车马楼下过耳，以其辞馀于意也。若意馀于辞，如东坡‘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用张建封事。”(《论词随笔》)

俞陛云：“此词上阕‘破暖轻风’七句，虽纯以轻婉之笔写春景，而观其下阕，则花香帘影中，有伤春人在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远水扬帆图 【宋】佚名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链接 词的本色之说。所谓词的本色，原指词的协律可歌的音乐属性，语出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退之(韩愈)以文为诗，子瞻(苏轼)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秦观)、黄九(黄庭坚)耳。”这里所谓“非本色”，是说苏轼作词不谐音律，只会以作诗的方法来填词。其实苏轼本来通晓音律，他的词并非不能歌唱，只是他生性洒脱，有时不肯“剪裁以就声律”。陈师道的指责不足为凭。宋代以后的词论家运用“本色”一语时，含义有所改变。主要不用来指协音律，而多指传统“正宗”文人词的典雅清丽、不坠俚俗之道的文学风格。如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评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阕为“本色佳制”，并说：“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黄庭坚)恶道矣。”“山谷恶道”指黄庭坚词中一部分俗艳俚浅、滑稽调笑之作。将“本色”与之对举，则“本色”显然指的是词的清雅不俗的风格规范。(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