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神女赋

惟天地之普化，何产气之淑真！陶阴阳之休液，育妖丽之神人。禀自然以绝俗，超希世而无群。体纤约而方足，肤柔曼以丰盈。发似玄鉴，鬓类刻成。质素纯皓，粉黛不加。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口譬含丹，目若澜波。美姿巧笑。靥辅奇牙。戴金羽之首饰，珥照夜之珠珰。袭罗绮之黼衣，曳缛绣之华裳。错缤纷以杂袿，佩熠爚而焜煌。退变容而改服，冀致态以相移。登筵对兮倚床垂，税衣裳兮免簪笄，施华的兮结羽仪。扬娥微眄，悬藐流离。婉约绮媚，举动多宜。称诗表志，安气和声。探怀授心，发露幽情。彼佳人之难遇，真一遇而长别。顾大罚之淫愆，亦终身而不灭。心交战而贞胜，乃回意而自绝。

《神女赋》始作于战国时楚国人宋玉。它与宋玉的另一篇《高唐赋》为姊妹篇。其内容记载宋玉同楚襄王游高唐时，“使玉赋曰：高唐之事。楚襄王则夜梦神女。白天向宋玉讲述神女之美，以及神女可望而不即等，遏止楚襄王淫荡之心。即符合诗教之义，发乎情，止乎礼义。”神女究系何人，《襄阳耆旧传》(习凿齿)说： “赤帝女曰姚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楚见与神遇，自称是巫山之女。王因幸之，遂为置观于巫山之南，号为朝云。后至襄王(怀王儿子)时，复游高唐。”神女之事始明，楚怀王游高唐梦遇巫山神女，相幽会苟合。楚襄王再游高唐。梦中追求神女被拒绝，是合乎情理之事，也是作者宋玉在《神女赋》 中有意为之。宣谕守之以礼，戒之以淫，遂成为传统主题。

王粲《神女赋》是袭用宋玉《神女赋》的旧题，其主题也未超出宋赋主题范围，恐为受命之作。《艺文类聚》卷七十九，同时收有陈琳、杨修各一篇 《神女赋》。据陈琳 《神女赋》说： “汉三七之建安，荆野蛮而作仇。赞皇师以南假，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悠叹，想神女之来游。”陈赋是作于汉建安二十一年征吴的途中，渡过汉水，进入古云楚之地，有感于宋玉于此曾作 《高唐赋》与 《神女赋》，而亦作 《神女赋》，反宋玉 《神女赋》的主题，而强调 “顺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辞。”如天地、阴阳之交合，成就男女好合。曹操建安二十一年冬十月治兵，遂即征吴。王粲本传中记载：“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 (见 《魏书》)”。由此可以推知王粲 《神女赋》是与陈琳《神女赋》作于同时，恐杨修《神女赋》亦为同时之作，总之一时唱和之作。《太平御览》所收应玚一篇《神女赋》，恐亦是此时同作。同题作赋，各展文采，是三曹七子们的常事。“横槊赋诗”，“酾酒临江，聚会群英，正是曹操的英雄本色。所以当其大军渡过汉水，进入古荆蛮之地，宋玉楚襄之游，高唐神女会，自然成为曹氏文人集团的诗酒之谈资。重作《神女赋》的想法油然而生，欣然命题，操笔成赋，奇久共赏，附会风雅。

王粲这篇《神女赋》虽然袭用旧题，描写传统题材，却能别开生面，以故为新，着力刻画神女的起凡脱俗的奇丽的形象，铺张扬厉，变化多端，声韵铿锵，优美和谐，宛如一幅绝妙的美人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这篇赋四十三句，可分为四个相续的描写层次，转折跌宕，委婉含情，奇思异采，令人叹为观止。

这篇赋前八句是一个层次，描绘神女生活的自然环境及其总体美。作者起笔不凡，大处落墨，从天地、阴阳二气化育万物写起。神女的出现自是不凡，带有神奇的色彩。“惟天地之普化，何产气之淑真！ 陶阴阳之休液，育妖丽之神人。”普化，是指天地之初，以阴阳二气相合，普遍地化育万物。何，多么，感叹语气。淑真，美好真淳之意。此指天地间产生了美好真淳的元气。诗人为此而赞美。陶，陶冶。休液，美妙的汉水。育，诞育，养育。妖丽，妖娆美丽。这四句意思是说，神女的出现，在天地普遍造化万物之时，天地间产生了美好真淳的元气，阴阳二气陶冶出美好的汉水。它诞育与养育着这位妖娆美丽的神女。天地的正气，自然造化出神女，况又经汉水滋育，自然不凡，非同常人可比，是成就神女之因。神秘的色彩不言自明，令人崇敬。接着诗人铺叙其妖丽之形象。“禀自然以绝俗，超希世而无群。体纤约而方足，肤柔曼以丰盈”。神女禀受天地间自然的元气，出落地绝无仅有，又超卓人世；罕与伦比，绝代美人。苗条体形，不瘦不胖，十分匀称。皮肤柔嫩，纹理细腻，体态丰满。这是整体概括描绘，然而又有特征性勾勒，恰到好处。但又给人留下了一个悬念，想探知神女之细部美。这八句暗扣《神女赋》题，启迪读者意会，无论造形或是布局，都发人奇想。

第二部分共十六句，对神女形象做细部刻画。先用十句四字短句，整齐排比，一气贯下。“发似玄鉴，鬓类刻成。质素纯皓，粉黛不加。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口譬含丹，目若澜波。美姿巧笑，靥辅奇牙。”玄，黑。鉴：铜镜。粉黛，指妇女化妆的胭脂与黛绿。鬓，鬓角。春华，即春花。丹，红色。澜波，流动水光。靥，古代妇女两颊贴的靥子，表现美。奇牙，指靥子边牙。这十句的意思是说，神女头发油黑发亮，两个鬓角像刻削的一样整齐。皮肤质地洁白，不再加涂脂抹粉，也不要再画眉色。粉红脸蛋，闪耀着油光。其光色就像春花一样鲜艳媚人。嘴唇像含蕴着鲜红的颜色，两只眼睛像泛澜的波光，咄咄逼人。自然的微笑，显得面容更美；况且又衬着贴靥奇边。这十句细腻地刻画神女的美的肖像，由头发到鬓脚，皮肤。黑白色彩对照，相间相生。接着写脸部青色红晕，自然天真。再画口与眼，静动相衬，出神含情。最后用面部的表情，美姿巧笑作结，笔笔生花，美不胜收。这自然是受着宋玉《神女赋》铺叙神女之美的手法影响。宋玉是用白日、明月、花、玉，五色描述神之美。王粲既有借鉴，又有发展，比喻贴切而新奇。诗人尚感不足，大挥彩笔，写饰物与服饰，用以衬托神女之美。“戴金羽之首饰，珥照夜之珠珰。袭罗绮之黼衣，曳缛绣之华裳。错缤纷以杂袿，佩熠爚而焜煌。”金羽，金色羽毛形状的首饰，或鸟形金钗。珥，戴也。珰，穿耳施珠称珰。是南方少数民族妇女的习俗。罗绮，绸缎名。黼，是古代衣服绣有黑白相间的花纹图案。袿，指女人上衣。焜煌，指光华闪耀的样子。这几句意思是：神女头发上插戴的是金黄色鸟羽形的首饰，耳朵戴的月明珠的首饰。穿着用罗缎做的绣有黑白花纹图案的衣裳，并且拖着长长衣襟。衣裳上面还罩上短上衣，彩绣缤纷。腰间佩带玉片，闪闪发光，光华辉煌，令人眼花缭乱。用首饰服饰装扮神女，倍增其美。而诗人突出描写重点，借色彩与光华衬托天真绝世的美人，让人感到神女不凡，神采飞扬，非天上仙女莫属。真而不伪，美而不妖，恰当好处。正如宋玉所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是继宋玉后又一刻画面容美的范例，突出神女美的特征。

第三部分十三句，则着重刻画神女的感情。她是一位丰富多情的神女，而不是毫无情性的木偶。“退变容而改服，冀致态以相移。登筵对兮倚床垂，税衣裳兮免簪笄，施华的兮结羽仪。”这五句是说，神女退后改换头面首饰和服装，她的表情诱人，希望人与她贴近。登上厅房，坐宴席对面，有时倚靠在床角。脱去衣裳，摘下头面首饰。两边面颊上再贴上靥子，系结羽钗首饰。这几句写神女有情，登堂入室，筵前相会，重新打扮一番，又是一种美，是一种天真的自然美。接着诗人用八个四字短句刻画神女的情韵。先用扬眉稍稍睁开眼睛，黑眼珠望着远方，流离滚动，逗人精神。次写她的动作，婉约轻柔，举动得体，具有一种媚人之美。再用写她心地淳美，说话像诗一样美，表述内心思想，和霭可亲，仿佛伸手把心掏出来交给人，抒发披露她内心的隐秘的感情。少女的纯真、多情，美丽动人，动作优美，温柔敦厚等特征，跃然纸上。神奇的美，丰富的情韵，构成了完美无缺的神女，真是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赋的第四部分共六句，刻画神女内心世界。诗人是以赞美的笔调来写的。“彼佳人之难遇，真一遇而长别。”既赞美，又惋惜，扣紧题目，神女不能与人久居，暗示出神女行踪特征。接着诗人用四句诗披露其内心世界，“顾大罚之淫愆，亦终身而不灭。心交战而贞胜，乃回意而自绝。”大罚，极度贪恋女色。《左传·成公二年》有 “贪色为淫、淫为大罚。”王粲用此意。淫愆，犯了大罚的过错。心交战，心里矛盾斗争。贞胜，正义胜利。这几句意思是，想到古人贪恋女色犯了大过错，以致终身无法挽回，因而心里矛盾、斗争，终于正确的思想占了上风，于是回心转意而自己斩断幽情的情思。这一段结尾描写是由情而入理，以封建的伦理节制自己，不作越礼行为，洁身自持，排除情思杂念，保持神的内心天真纯洁的精神境界，显出与人凡心欲念的不同。这几句结尾，显然是袭用宋玉 《神女赋》的结尾的思想。神女将参加楚襄王的宴会，可是“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杨修 《神女赋》结尾也袭用此意，“彼严厉而静恭，微讽说而宣谕，色欢怿而我从。”结尾处置虽相同，但具体描述却独抒机杼，赋采各异，有异曲同功之妙，余音绕梁之叹。

宋玉《神女赋》借宋襄王夜梦神女来会，并守之以礼，讽刺楚襄王贪女色，追求享乐。王粲此《神女赋》亦把神女写得淳美贞慧，并且亦是以礼自持，而不堕入情网与淫欲之中，赞美她完美无缺的人格。同时也寓有戒好色淫欲的思想，赞赏封建伦理道德。比之宋玉写的更直接、明确，并且有借鉴历史之意，含蕴更为丰厚。

这篇赋以神女为描写中心，为此而构造全篇结构，从天地之初入笔，写神女的出现，为神女活动创造了广阔和优美的环境。气魄之大，踪迹之神，文中集中刻画了神女的形象，铺陈细腻，由外貌，而入内心，形神俱美。最后以礼防淫，而贞洁自持，形象完整，人物与环境统一和谐，波折起伏，结构神奇，俗中有变，愈转愈奇。

这篇赋铺叙与白描手法相结合。由外貌写到内心，由形而入神，由人及环境，以环境衬托人。静态与动态相结合，情态与神理相结合，以神理主宰行为。人性与神性和谐统一，比之宋玉笔下的神女形象更为形象、具体、真实、生动感人。

这篇赋的语言句式变化多端，长短句式交错运用，杂以楚辞式的“兮”字句，基本上是以六字句与四字句作为主体，显示出诗人感情的波潮，声情并茂。没有像汉大赋那堆砌典故，用生僻的奇字，而语言精粹，言与事合，给人以描绘准确、形象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