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曲】·紫钗记·第二十五出·折柳阳关》
【原文】
【金珑璁】 (旦、浣上)春纤余几许? 绣征衫亲付与男儿。河桥外香车驻,看紫骝开道路。拥头踏鸣笳芳树②,都不是秦箫曲③。
[好事近](旦)腕枕怯征魂,断雨停云时节。(浣)忍听御沟残漏,迸一声凄咽。(旦)不堪西望卓香车,相看去难说。(合)何日子规花下④,觑旧痕啼血。(旦)浣纱,这灞桥是销魂桥也! (众拥生上)
【北点绛唇】逞军容出塞荣华,这其间有喝不倒的灞陵桥接着阳关路⑤。后拥前呼,白忙里陡的个雕鞍住。
旌旗日暖散春寒,酒湿胡沙泪不干。花里端详人一刻,明朝相忆路漫漫。左右,前军停灞陵桥外,待夫人话别也。(见科)(生)出门何意向边州? (旦)夫,你匹马今朝不少留。(生)极目关山何日尽? (旦)断肠丝竹为君愁。李郎,今日虽然壮行,难教妾不悲怨。前面灞陵桥也,妾待折柳尊前,一写《阳关》之思。看酒过来!
【北寄生草】怕奏《阳关曲》⑥,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⑦,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折柳科)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生)想昨夜欢娱也,
【前腔】倒凤心无阻,交鸳画不如。衾窝宛转春无数,花心历乱魂难驻。阳台半霎云何处? 起来鸾袖欲分飞,问芳卿为谁断送春归去?
(旦)有泪珠千点沾君袖也。
【前腔】 这泪呵! 慢点悬清目,残痕界玉姿。冰壶迸裂蔷薇露,阑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层波溜溢粉香渠。这袖呵,轻烟染就湘文筋。
(生)只恁啼得若也。
【前腔】不语花含悴,长颦翠怯舒。你春纤乱点檀霞注,明眸谩蹙回波顾,长裙皱拂行云步。便千金一刻待何如? 想今宵相思有梦欢难做。
(旦)夫,玉关向那头去?
【前腔】路转横波处,尘飘泪点初。你去呵,则怕芙蓉帐额寒凝绿,茱萸带眼围宽素⑧,蕖荷烛影香销炷。看画屏山障彩云图,到大来蘼芜怕作相逢路⑨。
(旦)李郎,你可有甚嘱付?
【前腔】 (生)和闷将闲度,留春伴影居。你通心纽扣蕤蕤束⑩,连心腰彩柔柔护,惊心的衬褥微微絮。分明残梦有些儿,睡醒时好生收拾疼人处。
(旦)听这话,想不是轻薄的,只是眼下呵,
【解三酲】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11),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12)。新人故,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生)俺怎生便去也? 再看酒!
【前腔】倚片玉生春乍熟,受多娇密宠难疏。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话提壶(13)。把骄骢系软相思树,乡泪回穿九曲珠(14)。销魂处,多则是人归醉后,春老吟余。
(旦)你去,教人怎生消遣?
【前腔】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全不着整花朵工夫。从今后怕愁来无着处,听郎马盼音书。想驻春楼畔花无主,落照关西妾有夫。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
(生)妻,则怕塞上风沙,老却人也。
【前腔】 比王粲从军朔土(15),似小乔初嫁东吴(16)。正才子佳人无限趣,怎弃掷在长途? 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嘘。心期负,问归来朱颜认否,旅鬓何如?
(旦)李郎,以君才貌名声,人家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离思萦怀,归期未卜,官身转徙,或就佳姻,盟约之言,恐成虚语。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未委君心,复能听否? (生惊怪介)有何罪过,忽发此辞? 试说所言,必当敬奉。(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17),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18),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翦发披缁(19),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前腔】是水沉香烧得前生断续(20),灯花喜知他后夜有无。记一对儿守教三十许,盟和誓看成虚。李郎,他丝鞭陌上多奇女,你红粉楼中一念奴(21)。关心事,省可的翠绡封泪,锦字挑思。
(生作涕介)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22)! 固请不疑,端居相待。
【前腔】咱夫人城倾城怎遇(23),便到女王国倾国也难模(24)。拜辞你个画眉京兆府,那花没艳酒无娱。总饶他真珠掌上能歌舞(25),忘不了你小玉窗前自叹吁。伤情处,看了你晕轻眉翠,香冷唇朱。(韦、崔上)
【生查子】 才子跨征鞍,思妇愁红玉。芳草送莺啼,落花催马足。
早闻得李君虞起行,到日午还在红亭僝僽也(26)。(见介)(崔)李君虞,军中箫鼓喧填,良时吉日,早行早行! (生)实不相瞒,小玉姐话长,使人难别。(韦)昔人云:仗剑对尊酒,耻为离别颜。李君虞,男儿意气,一何留恋如此?郡主,俺两人还送君虞数程,回来便有平安寄上。军行有程,未可滞他行色。正是:长旗掀落日,短剑割离情。(下)(内作箫鼓介)(生)妻,你听笳鼓喧鸣,催我行色,匆匆密意,非言所尽,只索拜别也。
【鹧鸪天】 掩残啼回送你上七香车,守着梦里夫妻碧玉居。(旦)李郎,不索回送。但愿你封侯游昼锦(27),不妨我啼鸟落花初。(众拥生下)(旦)他千骑拥,万人扶,富贵英雄美丈夫。浣纱,送语参军,教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
一别人如隔彩云,断肠回首泣夫君。
玉关此去三千里,要寄音书那得闻。
[注] ①阳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是古代通往西域的要隘。②头踏:古代官员出行时前面的仪仗队伍。鸣笳:指军乐。芳树:指乐曲《芳树》,属汉铙歌十八曲。③秦箫曲:用春秋萧史与弄玉故事。据《列仙传》:萧史好吹箫,娶秦穆公女弄玉,居于凤台。萧史日吹箫作凤鸣,即有凤凰来集。一日,夫妇皆随凤飞去。④子规花:即杜鹃花。⑤喝:指官员出行时喝道。⑥阳关曲:唐王维《渭城曲》有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成为送行名曲。⑦桃叶:晋王献之妾,一日王献之送她渡河,作《桃叶歌》赠之。后渡口遂名桃叶渡,在今南京秦淮河与青溪汇合处。⑧茱萸带:指用茱萸锦作的腰带。茱萸锦,有茱萸花纹的丝织品。⑨“到大来”句:古乐府有《上山采蘼芜》,是一首弃妇诗,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句。⑩蕤蕤:装饰物下垂的样子。(11)南浦:指送别的地方。浦,水边。《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12)素女图:一种秘戏图。传说黄帝有《素女经》,是传授房中术的。(13)行不得:古人认为鹧鸪鸟的叫声似“行不得也哥哥”。提壶:鸟名。唐韦庄《袁州作》诗:“正是江村春酒熟,更闻春鸟话提壶。”此处又双关别宴上劝酒。(14)九曲珠:宋苏轼《祥符寺九曲观灯》诗有“宝珠穿蚁闹连朝”句,托名王十朋集注引赵次公曰:“小说载有以九曲宝珠欲穿而不得,问之孔子,孔子教以涂脂于线,使蚁通焉。”这里形容泪珠。(15)“比王粲”句:东汉末诗人王粲,有《从军诗》五首。(16)“似小乔”句:三国时吴国乔(原作桥)玄有二女,名大、小乔。孙策纳大乔,周瑜纳小乔。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本句及上句以王粲、周瑜比李益。(17)壮室:三十岁。《礼记· 曲礼》:“三十曰壮。”(18)秦晋:春秋时秦国和晋国世代结为婚姻,后因以“秦晋”代指婚姻。(19)披缁:指出家。缁,缁衣。僧徒穿的衣服。(20)水沉香:即沉香,一种香木,入水即沉。此指用其树芯制作的香。(21)念奴:唐天宝中著名歌女。(22)二三:《诗经·卫风·氓》:“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谓男子对女子用情不专一。(23)夫人城:有二。一在河北行唐县北,一在湖北襄阳县西北。这里并非实指。(24)女王国:古传东夷有女王国。此犹女儿国,非实指。(25)掌上能歌舞:相传汉成帝后赵飞燕体轻,能作掌上舞。(26)僝僽(chán zhòu):愁苦、烦恼。(27)昼锦:白天穿锦衣而行,指衣锦荣归。《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入秦都咸阳不久,即思归江东,谓劝其留关中者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鉴赏】
清梁廷枏《曲话》说《紫钗记》:“稍可讥者,有《门楣絮别》(第二十四出)矣,接下《折柳阳关》,便多重叠,且堕恶趣。”谓其“重叠”不无道理。因为从情节上说,两折都写话别场面,但作者也有自己的匠心所在。《紫钗记》重在写情,将霍小玉作为“情痴”来写。其社会批判意义,即对卢太尉的谴责,更要通过强化李、霍的爱情来实现。送别场面是二人抒其痴情的最佳关目。从情理上说,李益不能只对小玉告别,而置其岳母郑六娘和其他人于不顾。如果都在《阳关》一折中,则二人的抒情不能酣畅。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不同。从内容上说,《西厢》还须在送别的场面中继续对老夫人的批评,写老夫人在临别时还要对莺莺和张生进行约束压制,所以老夫人(及其追随者长老)上场是完全必要的。《紫钗记》则无此种必要。从剧作文本体制上说,《西厢》是杂剧体制,一人主唱。传奇则不同。汤显祖先写了《絮别》,让李益与郑六娘、鲍四娘等话别,且通过话别营造悲剧气氛,间接对卢太尉进行谴责。而在《阳关》一出中,便可以集中笔力,让李、霍二人的抒情更加充分,让霍小玉的情痴形象得以树立。所以《阳关》是《紫钗记》中十分重要的一出。
明清两代《紫钗记》上演情况远不如《牡丹亭》,这不难理解。就是其短折演出,在有关记载中,几乎也只有这一出《阳关折柳》(或又称《折柳》)。评论家普遍认为这主要是由于《紫钗记》文辞不大合律。其实这一出《阳关》并不比其他出更合律好唱,它的演出效果好,恐怕还是与它的内容有密切关系。清中叶西溪山人的《吴门画舫录》有这样的一段记载:“沈素琴,居城内丽娃乡。淡妆素服,不事铅华,粗识字,喜诵唐人诗句。对客无寒温语,惟借扇头书约略读之,可以想见其风趣矣。有某生侨寓金阊,与姬交綦密,席间歌玉茗传奇《折柳》一阕,生以事伤薄幸,止之。姬曰:“君诚多情。然小玉赉恨无穷,正使人人鉴此情痴,则死将不朽。且彼自薄命,于十郎何尤?”生默然无以应。”作者最后感叹道:“嗟乎! 紫玉谁怜,黄衫何处?姬殆古之伤心人与?”这位沈女士从《折柳》中深深感受到了霍小玉的痴情和命运的不幸。
前面提到的梁廷枏《曲话》中对《折柳》一折还有“且堕恶套”的批评,不知何指。是不是因为夫妻话别场面是戏曲关目熟套? 比如《西厢记》有《长亭送别》,《琵琶记》有《南浦嘱别》,《荆钗记》有《分别》等。此外,我们并没有看到这一出中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恶套”的。指熟套即为“恶套”,未免过甚其辞。离别是人生中某种矛盾的表现形式,也是人的情感最为之激动的事件之一,“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多情自古伤离别”嘛! 尤其是在古代,诗词中以“离情别绪”为题的作品何止千万?其中佳作联翩,从没有人斥之为“恶套”。戏曲又何尝不可作如是观? 总之不在于写了什么,而在于怎样写,有没有创新的表现。折柳赠别,原是唐代现实生活中极其风雅而富有浪漫情调的一种民俗,更是唐代诗人们常常运用的一个意象。将它情节化,用在以唐代诗人生活为内容的戏剧中的离别场面里,正可说是得其所哉,笔者几乎要说它是汤显祖的神来之笔了。
如果谈戏剧性,本出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的。它是完全的抒情场次,作者是要在这一场次中通过抒情塑造霍小玉的情痴形象。李益和霍小玉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欢乐和幸福中,李益又刚刚中了功名。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得意事之最典型者。突然而来的远别带来的不能不说是生活道路上的巨大落差,它给两人感情的冲击是强烈的。尤其是霍小玉,她是一个弱女子,本来视丈夫为唯一的生活和精神的依傍。今天的离别则可能永远失去这种依傍。所以这一出主要就是刻画小玉的千种忧愁、万般痛苦。作者从她的内心挖掘出如下一些具体感受。
她本来就没有离别的思想准备,而眼前景物处处触发了她离别的悲凉:“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
对昨夜欢乐的回味和眼前离别的惨痛两相交织:“倒凤心无阻,交鸳画不如。……起来鸾袖欲分飞,问芳卿为谁断送春归去?”
对别后生活惨苦、思念惆怅情景的想象:“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全不着整花朵工夫。从今后怕愁来无着处,听郎马盼音书。……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
小玉的悲伤不止是一般的离情别绪,而是包含着一种现实的危机感,即很可能从此被抛弃。小玉提出愿以八年的夫妻为约:“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而自己呢,便“舍弃人事,翦发披缁”,了此一生:“是水沉香烧得前生断续,灯花喜知他后夜有无。记一对儿守教三十许,盟和誓看成虚。李郎,他丝鞭陌上多奇女,你红粉楼中一念奴。关心事,省可的翠绡封泪,锦字挑思。”她愿意以人人都有权得到的一生的生命享受为代价,换取八年的幸福。这种巨大牺牲,正反映出她对幸福是何等的渴望,也反映出她的地位是多么可怜。长亭送别时崔莺莺对张生也有同样的担忧,但她的叮咛“若见了异乡花草,休再似此处栖迟”带有命令和强制的语气,与霍小玉比较,莺莺的自信心要强得多。小玉的处境比莺莺要更加脆弱,命运也更加可怜。这就是本出送别戏之不同于另一些送别戏,而具有更大的震撼力的原因所在。情节来自《霍小玉传》,原小说的这一情节以小玉的多情反衬了李益的无情,而汤显祖改变了悲剧结局却没有舍弃这一情节,可见他对此一情节是偏爱的,其创作效果仍然是好的。它充分表现了小玉的痴情,也强化了李益对爱情忠实的品格。
小玉并不是一味的自哀自怜。她也像其他普通送别丈夫的妻子一样,叮嘱丈夫要多多来信,要注意健康和安全。对丈夫的威武出行流露出骄傲和自豪感,她还祝愿他事业和前途取得更大的成功:“但愿你封侯游昼锦,不妨我啼鸟落花初。他千骑拥,万人扶,富贵英雄美丈夫。浣纱,送语参军,教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这些语言出于人之常情,甚至是一种套语。唯其属于常言套语,在欲做普通夫妻过平常生活而不得的霍小玉乃成了僭越和奢侈,故具有不同寻常的震撼力。这些语言也丰富了霍小玉的性格,显示了她的善良和质朴,也使这个人物更加接近生活,更加亲切感人。
李益对小玉也有难舍的依依之情,也有别后珍重的谆谆嘱咐,还有对小玉担忧的排解,对自己忠诚的保证,这些都是和霍小玉的抒情相应的,这里不再一一例举。
就本出戏来探讨《紫钗记》的语言风格是有一定典型意义的。《紫钗记》的前身《紫箫记》是一部语言华艳绮靡之作。《紫钗记》虽然经过作者的改写,但人们认为它这方面的改进仍然是不够的。吕天成认为它“仍紫箫者不多,然犹带绮靡”,祁彪佳将它归入“艳品”,刘世珩说它“刻意雕琢,备极浓丽,奇彩腾跃,谓是少作,当无疑义”,吴梅也说它“浓丽已极”。就全书而言,仅仅这样说是不够全面的。我们在所选的第六出《堕钗》中的赏析中已经谈到过这一点。就是本出之前同样写话别的第二十四出《絮别》,也并非如此,而是属于比较明朗疏隽的一类。如李益和郑六娘、鲍四娘、小玉等唱的一曲【一撮棹】:“(生)你慈闱冷,好温存你个风女孤。(老)李郎,你边关苦,好将息你化龙躯。(生)他娘女伊家早晚间好看觑。(鲍)深领取,还是你早回车。(旦)眼见的抛人去,有诉不尽的长亭语。(合)真去也,早和晚索盼取几行书。”由于语言明畅,各人的身份、心理状态无不表达得明明白白。这样的曲文岂能称之为刻意雕琢的呢?
但《紫钗记》许多曲文偏于浓艳也是无可讳言的,本出堪称代表。全出十六曲,几乎每一曲都如此。这里略说一二。请看【北寄生草】第三曲,这是霍小玉在形容自己的泪水:它慢慢地溢出眼眶,悬挂在清澈的眼睛下面。残留的泪痕界画在如玉的脸蛋上面。泪水就像盛着蔷薇花露(一种香精)的如冰一般透明的水晶壶炸裂,那香露进洒开来,又像是梨花时节的雨水滴在面楼外的阑干上……这泪水被怎样地描画、美化了! 又第五支【寄生草】中小玉说到丈夫去后自己充满苦闷的生活状况,用了芙蓉帐、茱萸带、蕖荷烛、画屏、彩云、蘼芜……种种美丽的物事来衬托。不用说,这一出是正如论家所说“备极浓艳”的。
但这是否仅仅是作者少年绮习的表现呢? 汤显祖在《紫钗记》中说:“帅惟审云:‘此(指《紫箫记》)案头之书,非场上之曲也。’”可见他对《紫箫记》语言的毛病(包括过于绮靡)是清楚的。他在“删润”该作改写为《紫钗记》时,为改变这种状况也作了努力,这从许多地方可以对比出来。但试将本出与《紫箫记》第二十四出《送别》比较一下,可以看出其因仍《紫箫》之处是很多的。从其改动之处,我们看不出作者有使之质朴化的努力,甚至可以说,其词藻的浓丽似乎是有过之无不及。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一出的语言风格是作者刻意追求的。我想还是吴梅先生的评说最为知言。他说“临川《紫钗记》……刻意雕琢,‘四梦’中最称浓丽,即一诗一词,亦葱蒨幽艳,仙露明珠,未足方斯朗润也。”(暖红室刊《紫钗记》跋)在另一种《紫钗记跋》中他还说它“词藻精警,远出《香囊》、《玉玦》之上,‘四梦’中以此为艳矣”。他认为它的浓艳“实合玉溪诗、梦窗词为一手”。可见吴先生对这种浓艳不但不否定,而且评价很高。的确,浓艳并不就是缺点,在不该浓艳处浓艳方是缺点。吴先生对祁彪佳批评《紫钗》“传情处太觉刻露”不以为然。说:“或云刻画太露,要非知言。盖小玉事非赵五娘、钱玉莲可比,若如《琵琶》、《荆钗》笔法,亦有何风趣?”其实何止是传情方面须作如是观呢?
作为戏剧语言,性格化也许比风格更重要。这方面在本出中不能说特别成功,但作者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例如尽管都是威武的出行队伍,小玉眼中是:“看紫骝开道路。拥头踏鸣笳芳树,都不是秦箫曲。”李益眼中则是:“逞军容出塞荣华,这其间有喝不倒的灞陵桥接着阳关路。”同是想象别后的无奈,李益是:“销魂处,多则是人归醉后,春老吟余。”小玉则是:“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
《元曲选》的编者臧懋循曾经对《紫钗记》的语言大加删改,受到了后人的批评。刘世珩在《玉茗堂紫钗记跋》中说:“臧晋叔刻本改削泰半,往往点金成铁。如《佳期议允》折,‘三学士’曲首句玉茗原文云:‘是俺不合向天街倚暮花’,正得元人浑脱之意。晋叔改为‘这是我不合向天街事游耍’,强协格调,自谓胜玉茗,而于文字竟全无生动之气。抑知元文之妙,政可解不可解。如此改法,岂非黑漆断纹乎?”说得颇中肯。像这样的佳句,在本出亦多有。如前面提到的:“这其间有喝不倒的灞陵桥接着阳关路。”又如:“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不仅得元人浑脱之意,而且表现出非凡的想象力。当然因雕琢使语义牵强缺少自然之美的语句也不是没有。如【解三酲】第二曲“倚片玉生春乍熟”便有点生硬费解。【北寄生草】第三曲对泪水的描摹有几句是相当美的,但“怕层波溜溢粉香渠”句则有点近乎佻巧了(此句别本一作“怕层波溜折海云枯”,也过于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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