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文】·《庭中有异竹赋》序》
【原文】
大学东厢向南,君子亭两偏皆竹。面阑干外小方池,池外砌植紫牡丹、白芍药数株。中有一竹,亭然砌上。旁无附枝。阑干之内,侧生一竹。诸生疑此竹且穿檐而出,当刮去。大宗师戴公不许。此竹竟从横阑稍曲而上,不碍也。公叹曰:“谁谓子无知矣。”授笔汤生。立赋此两竹。
【鉴赏】
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因拒绝了权臣张居正结纳,春试不第。失意中的他,游学南京国子监,却深为时任祭酒的戴洵所赏识。戴洵,字汝成,号愚斋,浙江奉化人,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有《戴司成集》。汤显祖《青雪楼赋》中,可见当时情景:“公容情俊远,谈韵高奇。于诸生中最受风赏”,“虽纷吾之寡韵,获胜引于成均。坐东堂而赋竹,过西池而采蘋”。师生相处的种种场景中,最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这篇《<庭中有异竹赋>序》所述之事。
序中说明了作赋缘起,以简洁清新的文字,给人阅读的愉悦。先是交代太学房舍与花草树木的和谐布局:高处有厢房,有亭子旁的茂密修竹,低处则有栏杆、小池和台阶随意散布的牡丹芍药,简笔勾勒出一个高低错落,青翠与紫白多种色彩相映衬的南方园林概貌。这时,突兀地出现一株竹子,打破了庭园中原有的寂静,也扰动了人与自然原先的界限与秩序,“中有一竹”非但“亭然砌上”又于“阑干之内,侧生一竹”。随之带来微小的冲突,“诸生疑此竹且穿檐而出”,使人在自然力量的前面,因其不可知又不可控,本能地采取了对立的方式,认为“当刮去”。至此,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场景。作者以“诸生”作为参照,引出戴公出乎意外的态度,“不许”旁人的“刮去”。让读者站在“诸生”的视角,始而赞同他们伐竹之举,继而对戴公的“不许”大惑不解时,随后披露了“此竹竟从横阑稍曲而上,不碍也”的结局。在简洁平静的叙述中,制造一连串的悬念,给人一种一波三折,杯水之中波澜起伏的感觉,颇有戏剧性。
巧合的是,在戴洵老家,至今还流传着他为保护雪窦寺古松免于砍伐,写诗劝谏地方官的轶事。诗云:“八景销沉绝旧踪,百年只得一株松。也知不是无情物,翠色而今作意浓。”这与劝阻“诸生”伐竹,如出一辙。
陆云龙在翠娱阁选本中,评此赋是“思微而理,可嗣风雅”,又说“竹能自全,亦异也”。这种情景,江南时有所见,本无新奇。理学家素以不苟言笑,修身甚谨的面目示人,序言中却展示了他们性格与生活中灵活风趣的一面。他们从百姓日用中领悟到事物之理,主张顺其自然变化。儒家原有“游于艺”的传统,接近道家隐者的风度,如曾点理想所展示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情景。到了《世说新语》中,像乐广那样的人,便与当时任情放旷的风气对立,主张“名教中自有乐地”,将外在的儒家名分等伦理道德准则内化为自己内心的要求,从而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
显然戴洵是接近儒家这一风气的理学家。他于事后吩咐汤显祖以此事为赋,阐发他的理念,大致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汤显祖赋中说到,“鱼相忘于在沚,鸟载肃于高冥”,又说“故孤生者常直,近人者常曲;直有取于明心,曲亦时而卫足”,“自歌自舞,或屈或伸,君子仪之,素体圆神”。这正是理学家常常追求的境界,故宋人罗大经说:“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鹤林玉露》乙编卷三)。
关于汤显祖的赋,徐朔方先生认为,“赋这种文学形式本身的局限性大,而它和科举的关系又很密切,汤显祖用力虽勤,却不像诗文那样有成就”(《汤显祖年谱·引论》)。明沈际飞《赋集题词》中则说:“《玉茗堂》赋有二体,一祖《骚》,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圆不能加规,多僻字险句。一祖汉晋,感物造端,材智深美,洋洋洒洒,而浮曼浅俚处,亦不乏。大抵铺张扬厉,长于序述。”出于文章欣赏目的的现代读者,不妨采取买椟还珠的方式,先读其序而暂时搁置其赋可矣。此序叙事简洁,结构精巧,正体现了这样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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