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散文·林景熙文《蜃说》 |
释义 | 散文·林景熙文《蜃说》散文·林景熙文《蜃说》 尝读《汉·天文志》,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未之信。 庚寅季春,予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父老观以为甚异。”予骇而出。会颍川主人走使邀予。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又移时,或立如人,或散如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 而海自若也。《笔谈》纪登州海市事,往往类此,予因是始信。 噫嘻! 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突兀凌云者何限,运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异哉! (据鲍刻《知不足斋丛书》本《霁山集》) 林景熙(1242—1310),字德旸,号霁山,平阳(今浙江省平阳县)人。曾任泉州教授、礼部架阁等职。宋亡不仕,隐居故里讲学,善文,文多托物言志,不事雕琢。著有《霁山先生集》。 “蜃”,即海市蜃楼。“蜃说”,就是由蜃引起的感想和议论。海市蜃楼是一种自然现象,具有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瞬息万变、即现即灭的特点。一个偶然的机会,作者看到了这一可见而不可求的自然奇观。一般而言,这事可写成一篇“蜃记”,把所看到的奇异景象记录下来,以使读者增长见识,获得一种间接的体验,像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作的那样。可是,林景熙偏不作“记”,而要立“说”。因为他目睹此景,心有所感,不免由景生情,由情入理。此情此理,既不能用“记”来表达,又难为“论”所包容,所以他的最佳选择就是“说”。只有“说”这种文体才能最恰当地表现他在此时此地的联想和妙悟。 文章开门见山直接写“蜃”,先以海市蜃楼这种传说我曾在书本上见过,但并不相信宕开一笔,接着转入正题,叙述他在“庚寅季春”“避寇海滨”时终于遇见,遂有“海中忽涌数山”,“余骇而出”等事,把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情况作了具体交代。“家僮走报”、“骇出”等语,使当时人众惊喜交加,奔走相告之情状跃然纸上,可谓字无虚下,一字传神。接着便描写登聚远楼所见之“蜃”景,以时间先后为序,分四层加以描绘。首先看到的是“沧溟浩渺中”如“奇峰”、似“叠巘”、类“崪岫”,忽隐忽现的重峦叠嶂。继而是“骤变歘起”之“城郭台榭”——“如众大之区”以下至“极公输之巧不能过”,对“城郭台榭”之状作具体描写和细致刻画。最后看到的是“诡异万千”如人,似兽,像“旌旗”、“瓮盎”等景象。这些描述,层次清楚,交接自然,作家用辞赋铺陈排比,曲尽形容的表现手法,将海市蜃楼呈现出来的虚幻世界描绘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从这些描绘中读者经历了身临其境心旷神怡的感情体验,获得了奇妙的审美愉悦。末了,写海市蜃楼的消失,只用“冉冉漫灭”四字,极其简洁生动地表现了这一自然奇观从有至无由显至隐的全过程,并以《笔谈》所记作陪衬,以“予因是以信”回应上文。文完意足,笔墨酣畅,已是一篇优秀的“蜃记”了。 但是,作者并不就此住笔,而是异想天开,奇情突发,触类而长,引而申之,发为一段大议论。海市蜃楼的幻灭,移时而过,只在弹指之间;历代帝王穷奢极欲,苦心经营的雕梁画栋,宫殿楼台,“运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同样如此,历代帝王之家的荣华富贵,亦如这海市蜃楼一样,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但比之海市蜃楼来,这样人世间的兴亡盛衰,沧桑迭代,才是更使人为之惊心动魄感叹唏嘘的呵! 这段议论,说不上深刻,因为它只是揭示出一种历史的、社会的现象,所谓“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阮籍《咏怀》其三);“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松柏在”(卢照邻《长安古意》)。这仅仅是感知而非思辨,是现象而非本质,只是知其然,而非知其所以然。但是,这种现象,正可作为一幅触目惊心的历史画卷,让人有所思,有所悟,激励人去寻求答案。这段议论,言简意赅,一气呵成,辞语雄浑,气骨苍劲。由秦及陈,往事何限,既有纵深的历史感;“荡为焦土,化为浮埃”,南宋沦亡,亦复如是,又有强烈的时代感。而“噫嘻”、“何暇”,前后呼应,一唱三叹,感慨无穷,余韵不绝。 作者是由宋入元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遗民,他曾目睹南宋王朝的骄奢淫逸以至瓦解分崩的悲剧,因此,他对政治时事社会人生产生了强烈的苍茫感和幻灭感。同时,他又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家,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和极高的文学理论修养,故其文辞采情理并茂而寄意遥深。他曾说:“诗如其文,文如其人也。近世剽声窃响,窍蚓争喧,自谓能诗,而不本于吾文,以文其所不能,至裂诗文为二途,而不知归一也。岂有拙于文而工于诗者哉!”(《霁山集》卷五《顾近仁诗集序》)这个看法虽然有片面性,但并非毫无道理,他强调诗文“归一”,正说明他把作文也当作写诗,他追求的是言近旨远,抒写性灵,而不是钩玄提要,知几探微。因而,他的散文诗情浓郁,如他所云:“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他认为:“赋核(真实)而该(详尽全面),比形而切,兴记而悠,三百篇之法度宛然在焉!”(《霁山集》卷五《王修竹诗集序》)把赋、比、兴三要素看作文学作品的艺术生命,这是很有道理的。他这篇《蜃说》,曲尽形容,有赋之“核而该”,连类引申,有比之“形而切”,因事遐想,有兴之“记而悠”,亦赋、亦比、亦兴,似寓言,类托讽,主文谲谏,寄意言外,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秀散文,可以和韩愈《杂说》、柳宗元《捕蛇者说》、苏轼《日喻说》相媲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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