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明珠 荷上珠小集

作者简介 忆明珠，当代诗人。原名赵镇瑞，又名俊瑞，曾用笔名杭雨。1927年6月生。山东省莱阳县西南岩村人。1946年6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班长、排长、文化干事、宣教干事等职。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任宣传干事。1953年转业到江苏省公安部门。1958年到江苏省仪征县文化馆工作，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0年初调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同年5月转入作协江苏分会从事专业写作。在省第四次文代会上被选为作协江苏分会理事，任《雨花》文艺月刊编委。1957年开始发表诗歌，《诗刊》社编选的《1949—1979诗选》收有其作品《唱给蕃瓜花的歌》、《跪石人辞》。1976年10月后发表大量诗歌和散文，结集的有《春风呀，带去我的问候吧》(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散文《鱼的闲话》收入《1980年散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诗《沉吟草》收入《百家诗会》 (上海文艺出版社)。
内容概要

小院正清秋

小院的中心部位，是一个池塘。环池三面罗列着花厅、水榭、楼、曲槛、回廊等建筑物；另一面耸立着座湖石山子。据说这山子出自清初一位著名叠山艺术家之手。山石从水池边参差层叠而起。不知名的攀援植物绕到山石最高处，又将它抽不尽的长蔓，从空中抛落；蔓叶对生作橙黄色，如一只只蝴蝶，循蔓栖息成串，直垂向水面。这里是苍山洱海间的蝴蝶泉吗？不，这里是烟花扬州的一处古典园林。那藤蔓的叶，因经过了霜色的渲染，才变成了蝴蝶的金翼的。扬州这个古老的城市，历史上曾以园林称雄。尤多与住宅相结合的小型园林，至今多少有遗迹可寻者在市区范围内尚不下几十处。从大街折入小巷，左拐一个弯，右转一个角，陌生人已经不辨东西南北；忽见迎面一堵砖墙，半架青藤，或紫薇，或丹桂、腊梅，露出墙头，这是小巷尽处，似已无路可走。“吱哟”一声，墙侧旁一小门从内拉开，主人听到墙外人语，出门迎客了。门小，仅可容身，进入后才发现别有洞天。主人会告诉你，当年这里是某某诗人，或画家，或高士，或什么才女、名媛的书斋、住家，甚至见之于《扬州画舫录》那类文籍的记载哩！至于院中那株古树，可能已够得上称为文物，在某个朝代曾被焚于兵火，又于多少年后，忽然返魂复苏了。我现在所观光的是这类住宅园林中规模较大的一处。建筑物外观并不华丽，木结构皆作本色，似未经油漆，但雕饰上极下功夫。我从小楼上向外寻望，首先被窗上的花棂吸引住了。这里是一排隔扇式的长窗，每扇窗两旁边框镂成缠枝花纹；横档镂成云头纹、绶带纹，间以图案化了的篆书“寿”字，“喜字”;边框与横档之间留出了等距排列着的八角长方空格。在四周花棂的小空隙中嵌出这八角长方的大空隙，觉得更有透明感。我一向讨厌“寿”、“喜”这类吉利字眼。其实也是迂腐之见。“寿”,不就是我们现在所常说的“身体健康”吗？“喜”,不也近似我们现在所常说的“精神愉快”吗？病歪歪的，当不上“寿星”;愁眉苦脸，又“喜”从何来？何况作为镂空的花棂，“寿”、“喜”等字样反正同体，无论室外看，室内看，都不会把字看反。再者，它的笔画多，构得成繁富的间架，漏出较多的空隙。而多一个空隙，便多一处光斑、亮点，多一处清虚和明净。现在我面前正展开了一排落地长窗的花棂。从这花棂中又看到院中池边花厅的花棂，水榭的花棂，曲槛的花棂，回廊的花棂……逶迤折叠，宛转回环：空隙中透过空隙，光亮中透过光亮，明净中透过明净，清虚中透过清虚。我是置身在神仙的水晶宫阙里吗？似乎有点寒意了！走下小楼，踏着鹅卵石铺砌的甬路，独自徘徊池边。生在路边的书带草，细细的长叶如幽兰般披散，湖石间的秋菊，浅紫淡黄，横斜侧欹，各呈妙姿。叠山那边竹影姗姗，不知黄昏时，可有舒着翠袖的人儿伴慰它的寂寞否？连芭蕉都消瘦了。小院内不乏常青的树木，但好像都收敛着它们的青枝绿叶不使扩张，而将更大的空间让予秋来管领。这树木，也在秋的洗礼中，变得更秀拔，更精神了。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是有点儿凄清的。然而我爱这有点儿凄清的美丽。“草木黄落”,季节使然；新陈代谢，才得以生机勃发。抖落纠缠着枝头不放的重重枯叶，岂不如释重负，树木会比以前更加“身体健康”而“精神愉快”的。我不由欣慰地仰望着院中最高的两棵古树，它们全已脱尽枯叶，但留下如水墨画出的枝柯，鹿角般互相交叉着上擎，孔隙高张如网，兜八面来风，并透露出枝柯向遥远的背景——一片无垠的蔚蓝。而当我一低首间，这片蔚蓝忽然旋转向池塘水底最深处，花厅、水榭、槛、廊、山、石、花、木，连同一重重花棂、空隙，一重重光亮、明净、清虚，交织的色彩、动荡的线条……全都倒映于这片蔚蓝之上。哦，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小院的中心部位要凿出这个似乎但占场地别无实用的池塘。原来如同仙人的玉壶，装得进大千宇宙，这池塘的一片 “凹晶”,正给小院贮来了 “寥廓江天万里霜”啊！
作品鉴赏 这是一本让人动情并富于情趣的散文集，作者本是一位诗人。忆明珠强调普通人的生活和人生，他说秦皇、汉武等英雄人物都不枉到人世上走了一遭，而普通人也该活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他还说，既生而为人，便要作为一个人拥有这人生，创造这人生，从而享受之，欣赏之，品味之，陶醉之。他认为凡人生种种，与他相接，无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才不枉此生，也才有诗、有文可写。作者热爱人生，觉得人生难以割舍，无论大哭一千场，抑或大笑一千场。忆明珠说大概他的写作，只不过藉此笔端，流露些许一个普通人对于人生的“徒唤奈何”的怅怅而已。然而就是这种对于人生的怅怅是可贵的和难得的，尤其是当这种情绪转化成为审美话语的时候。一方面是对于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怅怅，另一方面是对于人生的审美观照。把实际人生里的怅怅转化为有距离的审美观照，我们因此得以品味人生，陶醉人生，这也包括了现实生活里的津津有味和自得其乐。这就是说审美有助于我们改善人生。审美的人生，或诗化的人生，是相对于世俗的人生、功利的人生而言的；在这里，人们执著于感情的牵挂和人生、自然的情趣，往往轻看世俗和看轻功利。在这样一些含义上，忆明珠的散文有很独到的追求。他的散文对于人生的感情层面有很深入的发掘，在通常不大为人所注意的地方，他看到了最动人的东西，而且以不动声色的笔调写来，却获得很感人的艺术效果。《表姑》回忆一位年轻女性对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的关心和爱护，集中写她那“一片莹莹的泪光”:“对面那个秀气的略带苍白的鸭蛋脸上，泪滴像露珠般零乱横斜”,并由此刻画了表姑善良慈爱的普通人形象。《小媥媥》刻画小学师生之间真挚深厚的感情联系，最能体现作者对于生活独到体察的是这样一个细节：一位小学教师病得不能工作，半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闭目静卧。可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她忽然掀被坐起，说：“快到后门口看看，孩子们在唧咕甚么？”丈夫感到奇怪，后门口鸦雀无声，哪有人，这位老师却说“有！我们班上的！”正说着，十几个孩子，从后门穿过道涌了进来。忆明珠擅长于从远久的记忆里掘出感情的泉水，他有很强的感情记忆力。在《大雪天，想起了一首田园诗》里，他描写记忆中一位小学同学受到老师严厉然而又是无端的批评时的感情痛苦：“偶一抬头，瞥见我那羞愤得无地自容的同桌，泪珠从他眼眶里刷刷直涌，忽地他双手猛抱住头，俯在课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在另外一些散文中，忆明珠描写了对于自然景观和人生世态的品味和欣赏，在平常人不大注意的地方，发现美的所在，寻找人生的情趣。《小院正清秋》以细致的笔触描述了扬州的住宅园林，有如国画里的工笔画，语言在这里表现了神奇的视觉魅力。作者在这小院徘徊品味，低头沉吟，他简直是把小院当成一件高超的艺术品来揣摩和阅读的。《荷上珠》一篇与散文集同题，自然是作者十分珍爱的了。作者说他爱荷花兼爱荷叶；爱荷叶，而尤爱荡漾不定的荷上珠。他的描绘真可谓美不胜收：荷上珠是未凝固的水晶，软化了的玉，如仙露生成，体若清空，如多情的眼波，盈盈从暗处窥人。荷塘风来，由聚而散，由动而变，颗颗滚动，粒粒圆转，如珠如泪，美丽极了。最后，终究经不住几阵清风摇动，尽倾入塘水中了。但这荷、珠、风三者之间的关系充满生趣和意趣，还有苦趣！这样雅致的议论，加深了散文的含义，发人思考生活中的哲理。散文的结尾，作者拿荷上珠喻诗： “诗者，荷上珠也。不可圆，不可不圆，而终不可圆，亦终不能圆也。”追求圆满而怅不可得，可见忆明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然而他又清醒，所以他投入审美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