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幻灭 [法国]巴尔扎克 |
释义 | 幻灭 [法国]巴尔扎克【作品提要】 外省的大卫·赛夏从贪婪成性的父亲手中高价接下日渐衰弱的印刷所,专心致力于廉价纸板的发明。他天性柔和,心地高尚,爱上了同学吕西安的妹妹夏娃。吕西安渴望跻身上流社会,靠其外表和才华赢得贵族特·巴日东太太的欢心,后随她私奔巴黎。大卫一心为所爱的人谋幸福,并尽其所能筹款供给吕西安的奢侈花费。吕西安到巴黎很快就用尽了家人凑足的款项。受特·巴日东太太冷淡之后,他经济拮据,后不听朋友警告投身新闻界。笔杆子的力量一度让他看到报纸的威风,但此后的浪子生活让他进一步体会到“巴黎一切都由金钱决定”。他试图改换姓氏敲开贵族社会大门,却卷入党派争斗。他背叛自己所尊敬的朋友,也被那些受其攻击的贵族断送了前程。大卫原本安分守己的生活也因此受到牵连,并因吕西安拖欠的期票,跌入印刷所对手设置的陷阱,造纸发明几乎拱手相送,科学理想也最终放弃。 【作品选录】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作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像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恶,作为进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 先是青春时期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同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的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争;而对于生性轻浮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虽然像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情悠久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像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儿才能无忧无虑的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联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瓦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贝尔才里于斯,大维,居维埃,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诚再写。他们不断的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的精力从来不松懈。两人同样的穷,也同样的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 埃蒂安纳·罗斯多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说:“我看见诗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还有幻想。” “难道非得在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加缪索,像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埃蒂安纳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思想,也没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想不择手段的发财,做买卖精明厉害,在道利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像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 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的好!”他说。 “还是活的好!”埃蒂安纳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埃蒂安纳说:“道利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子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这桩买卖好极了。勃龙台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手头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脱离关系。稿费作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者攻击,或者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放交情,出怨气,也可以,只消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可是我同自由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要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退股。道利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像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罗斯多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楣简直无法挽回: 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公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 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个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立宪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罗斯多,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番利西安·凡尔奴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可喜欢一个人做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埃蒂安纳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罗斯多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消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罗斯多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高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高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提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高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罗斯多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消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玛斯小姐一样了。”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罗斯多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像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凡尔奴,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大丹士,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待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做特权阶级,上百个统制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利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的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利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阁楼,像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送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像大丹士那样在阁楼上待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大丹士像裴尔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能支配他的家业和声名了。那时斐诺当上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 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德—贝拉奚。”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奚尼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奚尼做的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罗斯多冷冷地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筒,没有靴底,在塔巴饭店吃十八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仿单;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像圣灵感应的怀胎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税: 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要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倘若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 罗斯多,揍死这家伙!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认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罗。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齐用上去。” “嗳,这老实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罗斯多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可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加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因为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做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高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过一夜的呢。” 罗斯多接口说:“佛洛丽纳却要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缠绕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给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 罗斯多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外省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罗斯多的艳福,一忽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 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像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像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傅雷译) 【赏析】 在《人间喜剧》中,巴尔扎克以细腻的笔触、人物再现的独特技法,载录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情冷暖,镂刻了一个个追名逐利的鲜活身影,再现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画面。在其近百部的小说中,《幻灭》具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连作者自己也说它“规模宏大”,而且“充分表现了我们的时代”。 长篇小说《幻灭》为三部曲。第一部以“两个诗人”的先后出场拉开故事的序幕,吕西安·夏同与大卫·赛夏,两人雄心勃勃,作家用写实的笔触、白描的手法刻画了两个人物的外貌特征: 后者身体丰满结实,而前者天生的俊美让大卫略感自卑。在节选部分,巴尔扎克不吝笔墨地描画着他的两个主人公: 吕西安——颇具诗才,可是本性怯懦,好高骛远。作家毫无掩饰之情,几乎是以“含情脉脉”的异性眼光“贪婪”地欣赏着吕西安的容貌身姿;在才情、友情、性情的呈现中,与“印度酒神”交相映衬的则是另一个有抱负的青年——吕西安的妹夫大卫·赛夏。敦实憨厚的大卫,高价接手了吝啬父亲留下的印刷所,不擅经营却仍待在本乡埋头苦干,执著于科学研究,在尔虞我诈的竞争世界之中,结果如何,读者从其性格描画中不难预料。 作家在小说开场便运用了全知全觉的特权,预示了两位志趣相同的年轻人的不幸未来: 大卫——“注定要作剧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结果,胸怀高洁的发明家无法抵挡印刷业的竞争,他的造纸成果也被奸刁对手无耻剽窃;吕西安生性轻浮,“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地利用邪恶作为进身之阶”,他最终把亲人凑够的钱挥霍殆尽,不得不过上贫困的生活。后来他跻身巴黎新闻界,从此跌入报痞文氓的泥潭生活,招致身败名裂的结局……巴尔扎克本人历经种种生活的磨砺,债务的拖累,高利贷、出版商的追逼让他身心疲惫,但这些深切感受源源不断地转化为无比丰富的创作灵感。作者的描写是朴实的,丝毫没有卖弄玄虚,而是晓白无误地袒露了两个未经社会染污的外省青年的单纯、渴望成功的热忱。如果把这两个诗人的结局归结为性格悲剧,那么,对他们精雕细刻的形象刻画便是最好的注脚。巴尔扎克此次经营的故事“朴实”得出奇,之后的情节发展完全不出读者所料——大卫依着其执拗本性进行科学实验,吕西安虚荣追求则令他抛弃艺术良知。两人不同的价值选择是形象及性格对照基础上的进一步延伸,同样踌躇满志,走着各不相同的奋斗之路,却又不约而同地通往失败的境地,有他们自身性格原因,又于无声处把问题的根源指向了社会生活。巴尔扎克几经沉浮的青年时代的奋斗,幻化为两个诗人的身影,我们或许可以将两个人物看做作家的两个侧面。他基于实际,从生活真实出发,在创作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有节制地控制着自己的同情心,对吕西安的弱点作无情甚至刻薄的揭露,对发明家无私奉献的高尚品质的钦佩溢于言表。但这并没有左右人物的命运,小说仍以美好理想、追求荣名的失败告终。作家对生活现实的尊重,更显幻灭结局的悲剧性的感染力,所选片段的精雕细刻正为小说的情节发展铺垫着坚实的基础。 巴尔扎克作为现实主义作家,忠实地担当了法国风俗史书记员这一角色。作为外省生活的最后一个场景,《幻灭》展示了动荡的社会状况,这是包括作品中两位年轻人在内的社会活动的大背景,也是一代青年理想幻灭的现实土壤。作品第二部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扼杀青春才能的罪恶之地。要理解吕西安的堕落和梦想幻灭的来龙去脉,必须紧紧把握这一典型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巴尔扎克作品描绘的是以金钱为枢纽运转着的名利场,此处,作家透过吕西安的视角体验金钱的魔力。吕西安要扬名、要逐利,从他追随特·巴日东太太私奔巴黎起,巴黎的社会生活场景对意志薄弱的青年的腐蚀也随之开始。节选的后半部分(药材商的用处)就比较集中地展现了吕西安身处的环境,通过与交往的朋友的几番对话,读者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什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良心、良知和灵魂,在眼见的生存环境中渐渐地发生蜕变。这一节只是他初涉报界,却从“同仁”们的言传身教中背弃了“洁白的荣誉女神”。 起初还为“诗歌掉在泥坑里”痛心,转眼便听任“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地砸在自己的头上心上;他起先还叩问“良心呢”,到后来却听得入迷了,聆听记者罗斯多对报界坦诚的“真情告白”,火热的念头焚烧着吕西安的良知。面对诱惑,他毫不犹豫地跨入了同流合污的门槛,清寒执著奋斗的小团体的朋友们已经无法让他悬崖勒马,只有任其越陷越深。吕西安是如何落入泥坑,读者可以从他步入新闻界之始这一段的精彩描绘初见端倪。对丑恶的新闻界这一典型环境的深入剖析,我们可以体会到巴尔扎克描画典型环境时力透纸背的功力。 巴尔扎克的作品往往富有神来之笔,如同老葛朗台在行将就木前的细节处理,《幻灭》中也不乏入木三分的点睛之词。作家往往用细微的心理变化来反映灵魂渐变的微妙瞬间。因为有了前期对吕西安性格介绍的完整铺垫,在这一典型环境中,吕西安如何由最初的厌恶、反思,然后在挡不住的诱惑面前、在野心的煽动下放弃清清白白做人的原则,抛弃了高洁的艺术理想,借由作家不失时机的心理刻画,主人公蜕变堕落已是大势所趋,难以避免,其幻灭的结局亦尽在情理之中。作品让读者在写实的篇章中亲眼目睹主人公的堕落史,从中可以充分感受巴尔扎克这位现实主义大师在编绘时代画卷时,忠于生活真实的艺术良知和揭露社会痼疾的勇气与魄力。 (戴 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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