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龙滑雪衫

沈虹光

某楼二门有四个女人，年纪相仿，都是三十出头，姑且称她们为甲媳妇、乙媳妇、丙媳妇、丁媳妇。
四个媳妇在穿着上也相仿，冬天，一律是中式对襟棉袄，肥肥厚厚，走出来像四个竖着的大枕头。
一天，甲媳妇发生了变化，穿了一件时兴的尼龙滑雪衫，墨绿色，狭窄的袖笼，紧俏的腰身，一时把平日被遮盖着的高胸丰臂、优美曲线都显露出来。“橐、橐、橐”,甲媳妇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见了乙、丙、丁三个媳妇，她点头致意。三个媳妇也微笑作答。“橐、橐、橐”,甲媳妇腰肢微颤着走过去。
乙、丙、丁三个媳妇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墨绿色的背影。
乙拉长声音道：“哟，我还以为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呢，好——漂——亮！”
丙把眼珠一斜，笑道：“你也去买它一件呀。”
乙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我怕人家骂我老妖精。”
丁：“哎哟，人家比你老相都不怕，你怕？”
乙反对丁：“你也不出老，干嘛不来一件？”
丁一撇嘴：“孩子都有了，还赶那个时髦？”她用手把嘴一挡，怕被人听见似地说：“咱又不想找对象！”
三个女人嘎嘎嘎地笑起来。
可是墨绿色的尼龙滑雪衫那么撩惹人，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不仅三个媳妇，就连楼里人的目光都不禁被它吸引。看着看着， 三个媳妇不满意自己的衣裳了，不是腰身肥得像面口袋，就是背厚得像驼子，再不就是肩部不服贴。每天照照镜子，愈看愈不能容忍。奇怪的是以前穿了那么久怎么没感觉。
有一天，乙、丙两媳妇发现丁媳妇那件半新不旧的罩衫里，露出了鲜艳的紫红色尼龙滑雪衫领子：“咦，你也买这衣裳了！”她们惊呼。
丁媳妇脸一红，忙解释道：“哪里哟，是同事转让的，她们从上海带回来，不合适，非要卖给我，没办法。”
丙媳妇：“把罩衫脱下来让我们看看，哟，真好看，比那件墨绿的强多了。”
丁媳妇眉开眼笑：“真的？那你也去买一件。”
没过两天，丙媳妇买得来了，咖啡色的。她说：“咱不讲漂亮，主要图个方便，这衣裳弄脏了好洗，用肥皂水泡泡就是，比棉衣强。”
两个媳妇又鼓捣乙媳妇去买一件。
其实乙媳妇已悄悄地买了。几天后，她穿出来，说：“我这是给儿子买的，小孩子穿衣裳不爱惜，我先拿来穿一年，明年他长高了就给他，看，专门挑了个蓝颜色。”
有人做伴，丁媳妇胆子大了，把罩在外面的半新不旧的罩衫脱去了。
四个媳妇，四件颜色不同的尼龙滑雪衫，她们都变美了，某楼二门的色彩也新鲜活泼多了。
然而乙、丙、丁还是认为：只有甲媳妇是赶时髦讲漂亮。

选自《芳草》

【赏析】 《尼龙滑雪衫》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由单色转向多彩的社会生活的画面。一个较长的时间里，人们习惯于过着缺乏色彩，单调乏味的生活。然而，美，悄悄地改变这沉寂、凝滞的氛围，她的出现，使人感到惊奇，感到钦羡，但令人惋惜的是，领头改变生活的人，并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
在人们的生活中，美总是最富有魅力的。某楼二门四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冬天，一律是中式对襟棉袄，肥肥厚厚，走出来象四个竖着的大枕头”。她们既然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了五彩缤纷的世界，为什么不试图改变一下自身臃肿的穿着呢？ 甲媳妇看来是个大胆的美的开拓者和传播者，她第一个穿上“时兴的尼龙滑雪衫”。那鲜艳的颜色，那贴身的款式，那高雅大方的举止，使其他三个媳妇全都看得发呆了。美照亮了人们的眼睛，激荡着人们的情怀。她们惊异地发现，美甚至改变了人的年龄，情不自禁地喊出：“好一漂一亮！”三个媳妇羡慕的神情，爱美的心态，绘声绘色，跃然纸上。
尼龙滑雪衫如此漂亮，三个媳妇跟着各买一件穿上，不就行了吗？社会生活中的人往往并不如此简单。当丙媳妇撺掇乙媳妇也买一件时，乙媳妇却犯难了，说：“我？我怕人家骂我老妖精。”丁媳妇点破她并不比甲媳妇老相，她反过来“将”丁的“军”。“丁一撇嘴：‘孩子都有了，还赶那时髦？’”并且把“赶时髦”与“想找对象”挂起钩来。她们谁都爱美，谁都惧美，显然是世俗偏见在她们心灵深处积淀的反映。她们一面羡慕着美，巴不得把自己快一点打扮得漂亮些； 一面却又严严整整地提防着社会舆论的进袭，对爱美心理进行高密度压缩。“三个女人嘎嘎嘎地笑起来”,既是讽刺甲媳妇不谙世事，又是于不知所措中寻求的一种自我解脱。
但是，美一旦闯进了生活，撩惹你，就会使你怎么也摆脱不得。三个媳妇在与美的多次的反复的比照中，终于不满意自身穿着的丑陋。“每天照照镜子，愈看愈不能容忍。”应当说这种“不能容忍”,并不是镜子所能照得出来的，而是甲媳妇墨绿色尼龙滑雪衫撩惹、映照的结果。
她们终究在羞羞答答地遮遮掩掩地改变着自身的穿着。丁媳妇买了件紫红色尼龙滑雪衫，却要穿在半新不旧的罩衣里头，被人发现，还要“脸一红”,连忙解释是同事让的。丙媳妇不久买得了咖啡色的，赶忙声明“咱不讲漂亮，主要图方便”。乙媳妇早已悄悄买了蓝颜色的，硬说是给儿子买的，“我先拿来穿一年。”她们左顾右盼，畏首畏尾，“犹抱琵琶半遮面”。正因为作者着力于人物心态分析，人们才被刻划得维妙维肖。她们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其实却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 直到“有人做伴，丁媳妇胆子大了”,才把遮遮掩掩的罩衫脱去了，从而反衬出甲媳妇的勇猛和刚毅。于此我们可以想见： 在世俗和旧道德的种种情况下，人们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美化自身的生活，还是何等地艰难啊！
小说的结尾更是耐人寻味。尽管甲媳妇带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她们都变美了，某楼二门的颜色也新鲜活泼多了”,但是乙、丙、丁非但不谈甲的功绩，反而把“赶时髦讲漂亮”的污水泼向甲的身上！这种由世俗偏见酿成的苦涩感，人们又何止是头一次品尝呢？但是，山花毕竟渐次开放，报春的寒梅怎能不感到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