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写日暮江景和独客异乡的惆怅之情。其妙处就在于把一股淡淡的愁绪与江天暮景相契合,达到了高度完美的交融,从而创造出含蓄清丽,冲澹天然的艺术境界。
前二句交代处所,具写时间,并藉以引出作者的情绪。烟渚:水中烟雾笼罩的沙洲。作者时漫游吴越,停宿于建德江上。建德江即新安江,因流经浙江建德,故有此称。作者停舟时已日暮,雾色迷濛,故云烟渚。而日暮正是万物归宿之时,自己却游历在外,寄身江渚,难免勾起一番愁绪,因而落笔: “日暮客愁新”。泊舟是船停歇,而自己的愁思却开始,这里外观的静与感情的动相互交替。何况,“客愁新”这个“新”字,不只是说客愁始生,还有着另一番滋味,表明愁既多而且深。作者带着这种情绪,处在这种氛围中,自然难以平心宿息,不免要闲眺江景,舒展胸臆。
后面二句则是眺望江景之所见。“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讲原野旷远空阔,望远处地与天似相连,地上的树木也高出天外:江水则澄清明净,月轮映在水中,好象就伴在人的近傍。这两句写得极为真切,极为生动,只有人在舟中才能见到这种特有的景色。沈德潜尝谓: “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唐诗别裁》),这两句比之于前二句的浑实来,显得空灵,然空灵中又蕴有淡淡的哀愁。清冷的月色下渺渺的江水,空阔无尽的原野,不禁使人产生一种羁旅之思,孤寂之感。唐司空图论诗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十四诗品》),孟浩然此诗含而不露、淡中有味,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正在于此。
开元十六年(728),四十岁的孟浩然“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 他又逗留长安,欲献赋上书以求荐引,仍无成。十七年冬,他郁然归里,在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的情况下,于次年再度出游:“山水寻吴越, 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宿建德江》即是他游浙江时所作。
诗似乎是写游子客思、羁旅闲愁的常见题材,但结合其游吴越的背景, 可窥见此中更深的忧思。
建德江,即浙江 (钱塘江) 流经建德县境的一段。建德县属睦州,据 《元和郡县图志》 载,万岁通天二年(697) ,睦州治所“自新安东移一百 六十五里,理建德”,“浙江,在州南一十里” (卷二十五) 。诗首句与题面 互为关照,由“烟渚”之景,导引全诗。傍晚时分,江中小洲之上,淡烟轻 浮,薄雾蒙蒙,它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呢?第二句便一语点醒。“日暮”是前 句景物的烘染,又是移、泊行动的藉赖。因“日暮”,故需停舟夜宿,才有江 上烟雾,方牵出诗人缕缕愁绪。“新”字简质又精缛,意蕴颇深。其有增多与 新生两层含义,显出量的叠加和质的变化。诗人此次出游,思乡之愁,羁旅之 愁,失意之愁,于此时此刻愈积愈多; 在这种烟雾朦胧之中他更感到自己仕 途的渺茫,“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 (《南阳北阻雪》 )的不遇之慨,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 《岁暮归南山》 ) 的老大无成之叹,又平添 了些许新愁。“新”字便是诗人上述双重“客愁”之总挈。
后二句仍以“日暮”为中心,更细微地刻画自然物象。极目远眺,晚景 萧瑟,空旷的原野上,天幕下垂,比树还低,给人似乎开朗而实为压抑的感 觉; 俯首近视,江水清澈,一轮孤零零的明月倒映江中,依傍船舷,与舟中 孤独的人相对无言,又唤起似乎亲近却益发孤寂的感受。这里,诗人并没有 得到多少安慰,反而增加了他的抑郁感和寂寞感。他在落第后的诗中就流露 过这种感受: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扬云。” ( 《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 大校书》)沈德潜评曰: “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 ( 《唐诗别裁集》卷 十九)此时的物境正表现了他的这种心境。可见,诗中的“客愁”,已不是 一般之乡愁,而是政治上失意之忧愁。
王夫之云: “天壤之景物,作者之心目,如是灵心巧手,磕着即凑,岂 复烦其踌蹰哉?” (《古诗评选》卷五)所谓 “磕”、“凑”,即诗人“心 目”与自然“景物”接触的瞬间,立刻发生内在的默契,构成情景交会的艺 术形象。这首诗便体现了这种特点。诗人愁思,因景而生,又托物以索,诗 味醇厚浓至,具有深层意蕴。诗的结构活脱圆融,精整密致。第二句为全诗 转柁,景由此而洗发,情借此而展拓,从景生情到景中情,再从景中情达到 情景相谐,表现出情感的层进过程。
孟浩然长安落第还归之后,曾去江浙一带漫游,《自洛之越》云: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此诗即溯 浙江西游至建德县境内所作,时在开元十八年(730)秋。
这首五言绝句,宛如一幅淡彩素墨的山水画,是抒写行旅情思的 名作。前两句,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叶孤舟缓慢地移向烟雾笼罩 的江中小洲(渚),在岸边停泊下来。诗中写“移”而后“泊”,由动 而静,点出建德江夜宿的题意。“烟渚”,点出地点,也濡染出江渚上 空的朦胧景色。舟泊烟渚之后,天色已晚,“日暮”不仅点明时间, 而且和“客愁新”有着因果关系。本来,诗人多情愁亦多,羁旅在外, 客居异乡,愁总是难免的。如今又是在秋天日暮泊舟烟渚,当然要增 添几分愁绪。所谓“新”愁,自不同于原有的客愁,乃是此时此地所 生之愁。泊舟夜宿时所见到的秋天暮色、烟渚和其它的陌生景物都会 是引发诗人新愁的环境因素。这种心理状态其它诗人也是有的,郎士 元就写过:“南望涔阳路,眇眇多新愁。”不过,“日暮客愁新”五字 的意蕴,似乎同何逊的“客心愁日暮”有着某种相似的情感,大半是 此时此地日色昏黄所勾起的愁怀。
然而,“风神散朗”、超然旷达的诗人,在诉说日暮新愁之后,一 吐即收,在三、四两句撇开愁情,翻出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新景。这两句,一写远景,一写近景; 远者清旷,近者清幽。按理说, 天不低树,月不近人,而诗人说“天低树”、“月近人”,全在“野旷”、 “江清” 四字。原野平旷,遥接天际,故自舟中平视,天比树低; 江 水清澈,明月倒映,故自舟中俯视,月与人近。前者折高为低,后者 化远为近; 一是视觉的位差,一是心理的映象。诗人所追求的,主要 不是“天低树”,而是“月近人”。孤舟烟渚、野旷江清,一片幽寂、 清旷、凄冷,唯有江中的水月,清光相照,多情相近,抚慰着诗人孤 寂的心灵。在古代诗歌中,明月通常是乡思羁愁的契引物,而在这首 诗里却是万里飞天镜,清江来相映,是伴随诗人孤舟夜泊的有情之物。 所以“月近人”的“月”是诗人心中之月。“近”,也不光是指空间距 离,也指感情的距离,带有亲近的兴味,乃是以意兴象,以情写景。 好象明月有情,白遥远的宇空映入清江,与诗人相近相亲。而诗人也 爱其近映可亲,爱其清光润洁,映澈着他的襟怀。仿佛人月之间默默 地进行着情感的交流,悠然进入物我浑融、人月同化共美的境界。前 人曾说: “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 之浑然省净,真彩自复内映。” (《唐音癸签》引徐献忠语)细细品味, 更觉“江清月近人”一句意象清远而又空灵, 深含翛翛自得之趣。
这首诗,不论写日暮烟景、羁思客愁还是写清江水月、月夜清思, 全是用简洁质朴的语言淡淡写来,率真自然,语淡情深,但觉景清物 清、神清气清,在一派清空中显现出诗人清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