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存根簿——乡村纪事 |
释义 | 存根簿——乡村纪事佩·安·阿拉尔孔 (李卞 译) 故事发生在罗达。罗达是构成加迪斯湾大半圆形海岸的许多秀丽村庄中最小的一个;村子虽小,注意它的却不乏其人。很早以前,奥苏纳公爵(爵号为阿尔柯斯公爵)就把它夸为自己王冠上的一颗珍珠。那里有他的一座威严的城堡,我对城堡的每块石头都挺熟悉…… 不过,这里要讲的不是城堡,也不是公爵,而是罗达四周的田野,和一位非常朴实的种菜园的庄稼人,我们管他叫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虽然看来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字。 罗达的田野——特别是那些菜园——出产颇为丰富,除了缴纳几千法内格①的谷物贡赋给奥苏纳公爵,并且供应全村居民饮用的酒(爱喝水的人不多,再说这里淡水也奇缺)之外,还能有各种果品菜蔬运往加迪斯,甚至运往韦尔瓦,间或也运往塞维利亚。其中最驰名的是西红柿和南瓜:质量之高,产量之多,因而价钱之便宜,都是出人意料的;所以在下安达露西亚,罗达人被称为南瓜大王和西红柿大王,他们竟然十分自豪地接受了下来。 说实在的,对这样的外号,他们确有可以自豪的理由。这是因为,那出产如此丰富的罗达土地(我说的是那些菜园),那满足了本村消费和出口需要的土地,那每年可得三四次收成的土地,没有一丁点跟泥土相象的东西,竟是纯粹的沙子。沙子不停地被激荡的大海喷吐出来,狂烈的西风把它卷走,接着又象落在维苏威②附近的火山灰一样,把它撒遍全罗达。 不过,那里人们坚忍不拨的辛勤劳动,弥补了大自然的不义。我不知道,我也不信,世界上有象罗达人那么勤劳的庄稼人。凄凉的田野上,一小股淡水都没有,……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南瓜大王马上打好井,或者用手提,或者用辘轳,从井里打出可以成为植物血液的珍贵液汁!沙子没有腐殖土那样的肥力,……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西红柿大王花了他半生的精力,找寻并收集可作肥料的东西,直至从海里捞出海藻来造肥!罗达人的子孙虽然已经拥有这两种珍贵要素,上肥时却很耐心,不是把肥料撒在整片田地上(因为没有那么多肥料),而是撒在一小块一小块盘子大小的圆形土地上。每一小块施了肥的土地都种上一粒西红柿或南瓜的种子,然后象喂孩子喝水那样,端着个小小的瓦罐给它们浇上水。 从此以后直到收获,他们天天照料长在那圆形土地上的每一株秧苗,对它们又宠爱又关切,只有老处女照料盆花的热情可以相比。头天给它们加上一把肥料;第二天给它们浇点水;时而替它们捉净所有的毛虫和旁的害虫,时而给它们治疗各种病痛,给受伤的茎支上架子,用芦苇和干叶搭起障子来遮挡强烈的阳光和海风。最后,他们不时点算那些茎、叶、花朵和最早成熟的果实,跟它们聊天,爱抚它们,亲吻它们,祝福它们,甚至给它们取了意味深长的名字,以便在心里识别它们。我在罗达不止一次听说,当地种菜园的庄稼人,亲手接触长在他菜园里的每一株西红柿,至少有四十次之多;这是毫不夸张的。就这样,当地种菜园的庄稼人到老来都成了驼背,下巴几乎要碰到膝盖…… 这驼背的姿态,便是他们全部值得赞扬的高尚生涯的标志! 二 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就是这一行庄稼人中间的一个。 在我要讲的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他的背已开始驼了:他已经到了六十岁的年纪,……并且在一块跟海滩毗连的菜园上,足足劳动了四十年。 那年,他在菜园里种了一些大得出奇的南瓜,跟装饰在大桥栏柱上的大球一样。南瓜里外都变成橙黄色,这就是说,已经到6月中旬了。它们的形状,它们的成熟程度,直至它们的名字,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都一清二楚,特别是对那四十个最肥大、最成熟的南瓜——它们好象在说:把我煮了吧!他每天走过,总是深情地望着它们,并且凄凉地说: “我们马上就得分手啦!” 终于,一天下午,他决定牺牲了;他指着那些他为它们花费那么多精力的、最叫人心疼的好南瓜,宣布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他说:“明天我要摘下四十个,把它们运到加迪斯市场去。谁吃到这种瓜,真有福气!” 他慢吞吞地走回家,难过了一整夜,活象个第二天要嫁闺女的父亲。 “我可怜的南瓜!”他不时地叹口气,睡不着觉。不过,经过再三考虑,他终于说:“不卖出去,我拿它们怎么办?种瓜就是要卖的嘛!我至少可以卖个十五杜罗①……” 第二天早晨,他到菜园里的时候,发现他的四十个南瓜夜里给人偷走了。你们想想,那时他是多么吃惊,多么忿怒,又是多么绝望……为了少费唇舌,我说他简直跟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犹太人一模一样,达到最悲愤的地步,怒不可遏地重复着演员肯布尔②曾经令人赞叹地说过的那几句夏洛克③的可怕的话: “呵!我要把你找出来!我要把你找出来!” 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经过冷静思考,明白他心爱的宝贝不可能留在罗达,因为在这里脱手不可能没有被他认出的危险,再说,这里南瓜的价钱又极贱。 “我看哪,准在加迪斯!”他反复思考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不要脸的东西,无赖汉,小偷,他准是昨晚九、十点的时候偷了瓜,十二点的时候带着瓜乘货船跑的,……我今天上午坐‘一小时班船’到加迪斯去。要是捉不到那小偷,讨不回来我的劳动果实,那才是怪事哩!” 说着,他又在那发生不幸事件的地方停留了二十分钟,象是在抚摸受伤的南瓜藤,或者在点算丢失的南瓜,或者在编一份失窃清单,以便在他想象即将发生的诉讼中提出。这么着,直到将近八点的时候,他才朝码头走去。 “一小时班船”已经张帆待发了。这是一种很不起眼的小帆船,每天上午九点整载着旅客开往加迪斯,跟每晚十二点载着水果、蔬菜开出的货船一般…… 这种船所以叫“一小时班船”,是因为它在一小时之内——如果顺风,有时只须四十分钟——就能跑完阿尔柯斯公爵的古老村庄和海格立斯古城①之间三列瓜②的全部路程…… 三 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在加迪斯市场上一个菜摊跟前停下时,已经是那天上午十点半钟了。他指着贩子对厌烦地跟着他的警察说: “这些是我的南瓜!请您把这个家伙逮起来!” “逮我?”那贩子说,又叫惊又生气。“这些南瓜是我的,是我买来的……” “这些话,你可以跟市长讲去。”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回答。 “我不想去讲!” “你得去讲!” “你这强盗!” “你这无赖!” “你们讲话得礼貌些,下流坯!人跟人可不能没礼貌!”警察极度冷静地说,同时在两个胸膛上各捶了一拳。 这时候跑来一些人,没等多久,真正叫做市场纠察官的公共市场警察所的巡官也来到现场。 警察把这个案子的是非曲直交给上司去判断。那位可敬的官员了解了全部经过,便以威严的声调问那贩子: “这些南瓜,你是向什么人买的?” “向罗达的老乡弗拉诺大叔买的……”被问的人回答。 “我早就想到是他”!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嚷着说,“他专会干这样的事!他的菜园很糟,产量少,就到邻居的菜园去偷!” “就算你昨晚当真给偷了四十个南瓜,”巡官回过来继续问老庄稼人,“可谁又能相信,你的南瓜正好是这四十个,而不是旁的呢?” “瞧你讲的!”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不以为然地说,“因为我认得这些南瓜,就跟您认得自己的闺女一样,要是您有闺女的话!您不知道它们都是我种的吗!您看:这个叫‘小壮’,这个叫‘小胖’,这个叫‘大肚皮’,这个叫‘花脸’,这个叫‘曼努埃拉’……因为它挺象我的老闺女……” 可怜的老人说着,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 “这些话讲得都很好……”市场纠察官回答,“可是,法律不因为你认得你的南瓜就算数的。不但得有可信的关于失物的情况,同时要提出相应的确凿证据……先生们,不要笑……我是懂得法律的!” “您看,我用不着动地方,马上就能向所有的人证明,这些南瓜本来是长在我的菜园里!”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说,他的话使周围的人相当惊异。 他把手里拿的一个包包放在地上,弯下身子,跪着坐在脚跟上,开始不慌不忙地解包包的结。 巡官、贩子和旁边的一群人,越发感到惊奇。 “他要拿出什么来呀?”所有的人都问。 这时,又一个好奇的人跑来看看这群人里边出了什么事。贩子远远认出了他,喊道: “弗拉诺大叔,您来得正好!这个家伙说,昨晚您卖给我的、一直在听我们谈话的这些南瓜,是偷来的,……您说……” 新来的人脸色变得比蜂蜡还要黄,打算溜走。可是周围的人拦住他,巡官本人也命令他留下。 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朝着这个还未被肯定的小偷说: “现在有你好看的!” 弗拉诺大叔故作镇静,反驳他说: “您得考虑考虑您讲的是什么话。要是您不能对您的控告提出证据……您也不可能提出证据,我可要因为您的诬告,把您送到监牢里去。这些南瓜是我的。这些南瓜跟我今年运来加迪斯的所有南瓜一样,都是我在埃希多的菜园里种的。” “现在你看吧!”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解开了小包包,并把它一提。 好些还饱含水汁的绿色南瓜蒂撒了一地,这位种菜园的老庄稼人随即蹲了下来,笑嘻嘻地对巡官和那些好奇的人,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先生们,你们不是都缴过税款!你们不是都见过收税员的那种绿色小本子?从那里撕下收据的时候,总留下一小截,好在以后检查收据是假是真。” “你讲的东西,叫做存根簿。”巡官郑重地说。 “我带来的就是这玩艺儿——我的菜园的存根簿,或者说,是这些南瓜给偷走以前跟它们长在一起的南瓜蒂。你们瞧:这个蒂是这个南瓜的,……没有人能怀疑它,……这是另一个南瓜的,……你们瞧见了,……这是那个南瓜的。这个蒂粗些,该是那个南瓜的,……正合适!这个蒂是这个的,……那个蒂是那个的,……那个蒂是那边那个南瓜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个南瓜蒂对到摘南瓜时留下的坑上去。于是观众都惊奇地看到,形状不一的南瓜蒂,果然毫厘不爽地跟那南瓜略带白色的伤疤似的浅坑吻接在一起。 周围的人们,包括警察和巡官本人,都蹲下来帮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进行那奇特的核对。所有的人都怀着纯真的喜悦,异口同声地说: “没得说啦!没得说啦!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你们看:这个蒂是这里的,……那个蒂是这里的……那个蒂是那个南瓜的,……这个蒂是那个南瓜的……” 大人们哈哈的笑声,同小孩们的叫喊、妇女们的咒骂掺混在一起。种菜园的老庄稼人流出了胜利的和快活的泪水。警察和巡官使劲推着被肯定了的小偷,好象迫不及待地要将他送进监牢。 用不着说,警察和巡官乐得有这样的结局。弗拉诺大叔只好立刻把收得的十五杜罗还给那贩子;那贩子马上把这笔钱交给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老庄稼人于是兴高采烈地回罗达去,一路上还不住嘴地说: “那些南瓜在市场上显得多漂亮!我真该把‘曼努埃拉’带回来,今晚上吃了它,好把瓜子留下!” 在中外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作家:他们往往执着于某一地域,甚至穷尽毕生的精力,去写这方土地的自然风俗,人情世态。那里或是他们生长的故土,或是令他们一生梦魂萦绕,他们生命中某一时刻的居留地,例如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庄园,老舍笔下的旧北京,阿拉尔孔笔下的安达卢西亚…… 《存根簿》,是阿拉尔孔优秀的短篇小说,它写的是安达卢西亚一方贫瘠的土地,写的是靠这块土地吃饭,生活,繁衍后代的一个农民,或者更准确地说,写的是这个农民,许许多多农民之中的一个,与这块土地间的关系。 小说讲述的故事极其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当场对证,四十个南瓜失而复得。若说还有些侦破偷窃案的味道,可四十个南瓜既比不上杀人越货那么惊心动魄,也比不上巨富遭劫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南瓜丢失,而且不过就是四十个南瓜,因而颇有些喜剧效果。我们首先感到的就是故事的朴实、单纯,这是就内容而言。 再来看小说的手法。如果读者常读现代作品,常用手法、主义去评价作品,那么毫无疑问,对于这篇小说,他会感到无手法可究,无主义可归。甚至无所适从,无话可说。故事的讲述十分顺利,开头,结尾既无颠倒,中间又无横生的枝节。就是那么个老头发现南瓜丢了,就去他猜想能找到的地方找,结果就找到了。需要他拿出证据,他就拿出了,拿出了便大案结束。一点点起伏也没有,一点点悬念也没有,甚至我们觉得作者一点都不想吊读者的胃口。小说的副标题是“乡村纪事”,“纪事”二字倒是最准确也说明了小说的风格。 最后再看语言。象阿拉尔孔其它小说一样,这篇小说的语言简明、平易,不重修饰,口语性强。他讲故事时娓娓道来,似乎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聆听,毫无雕凿之痕,读起来却是十分生动。 就是这样一篇短小说的故事,却又有惊人的吸引力。诙谐、俏皮,又略带若涩,读来让人甚为感叹。其实,越无手法的地方也就越有手法,看似简单的地方越深含朴素的哲理。朴实自有其独 小说所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复杂,即使是种瓜老汉对偷瓜者的态度也无鲜明的憎恶。及至对证之后,行窃者供认不讳,老汉也并未切齿痛恨,而是立刻一心一意转向卖出去的南瓜,显出恋恋不舍的心绪。这种纯朴感情具有永恒之美,最能令现代人心向往之。仔细想想,这种感情又是与罗达地区的人与土地分不开的。 阿拉尔孔虽然花了整整第一小节讲述罗达地区农民与土地的依从关系,但他只做讲述,不做分析。老汉丢瓜复得的故事作为一件典型又具体的事例,丰富了第一小节的内容。似乎罗达地区农民与土地的亲情就是那个地方全部的社会关系。他们对土地上长出的瓜就象对亲生儿女一样。布斯卡维阿塔斯大爷为自己种的南瓜起上他女儿的名字,还说因为这瓜“挺象我的老闺女”。无论如何南瓜也不会象一个女孩子吧;还说是象老闺女,这是何等的疼爱之情。对证之后,老汉看着卖出的南瓜,还想着该把象老闺女的带回来,晚上吃了它,把瓜子留下。 南瓜蒂对证是小说最精彩的一笔。返朴归真,一切出于自然,最终又归于自然。在现代社会已经变成很复杂的事,在罗达地区却能用如此简单的办法解决,这颇给人以启迪。南瓜蒂的象征意义正在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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