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自然

西德著名学者顾彬(Wolfgang kubin)在其专著《空山》(1985年，斯图加特，张宽的中文节译载1986年《唐代文学研究年》)中论述“作为象征的自然”时，举了三首诗为例，即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和温庭筠的《瑶瑟怨》(“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作者认为，杜甫的《春望》是通过盎然的春意与毁于战乱的人世所形成之对照，传达出安禄山作乱后中国的政治形势；春花与林鸟没有引起诗人的欢乐，相反地，只是加剧了诗人的悲痛。在李白的《送友人》中，景物与人不是对照的，是协调的，这里的自然充分表现着人，感觉到孤单的既不是蓬也不是马，而是人；这首诗中的自然，同样是人的感情世界的象征。 温庭筠的《瑶瑟怨》写少妇的孤苦，也就是写诗人自身的孤苦，诗中景物被刻意创造出来，以象征人物内心深处的孤寂，此处想象的天地越广阔，人物内在的悲哀也就越深沉。 从这三首诗的例子可以了解，诗人的醉翁之意本不在自然如何如何，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我情怀的抒发。这里，自然的职能是：要么以对照的方式，要么以相谐的方式，去引发出悲苦的情绪或是强化悲苦的情绪。 自然带上了浓厚的象征色彩。因此，诗人笔下勾画出的自然景物，更多地象是人工的而不象是实在的。

在论述“作为客观关联物的自然”时，作者所举的例子是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杜甫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以及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杨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作者指出，在这些诗中，自然的客观化与诗人自我意识和感伤情绪的淡化联袂而行，外在的自然在诗人内心汇成一个新的世界，但并不以传达伤感情绪为唯一目的。 事物会在某一时刻显出大和谐，不是因为它们聚在了一起，而是因为它们之间发生了联系。 当禅院的钟声和着夜乌的啼叫一起鸣响的时候，就对照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是人世的落拓，一是禅宗的虚空；渔火中映出船的轮廓，这一画面也有同样的功效；诗人自称为“客”，也解释了“愁眠”的来由。显然，《枫桥夜泊》描写构成了切切实实被感觉到的一段自然的横切面；到这时，诗中的景物才成为观察者内心状况的表象。的景物带有移动、变化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同时景物之间也有对等性。 诗中的时间流动着：月落了，渔火熄灭了，黎明将到了，寺院钟声响了，钟声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诗中的景物到了最后成为自在的，它们构成了切切实实被感觉到的一段自然的横切面；到这时，诗中的景物才成为观察者内心状况的表象。

杜甫的《绝句》，前两句写自然景物，后两句写诗人的感慨。前两句中，不同的色彩在互相的对照衬托之下显得愈加醒目。 自然界的欣欣向荣，它的景色通过一动一静、一远一近的鸟、江、山、花来对照表现。此处的自然与人置于一起，只是为了引出评述的需要，人和自然两个领域各自独立于对方而存在。 柳宗元的《江雪》显然也严格地区分了自然——人这两个领域。 随着从前两句诗向后两句诗的过渡，诗歌的视角和叙述内容由远而近，由一般到具体，由整个世界到单独人物。虽然所有的生命看上去都已凝滞，但我们追究下去，就会发现这幅图画的深刻寓意：人是万物之主，他不会象鸟一样屈服于自然。

如同杜甫的《绝句》一样，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的自然景物也由简单的事物构成：烟、花、天、江，然而它们已经说出了暮春季节所有的景象。 暮春的浓艳同时意味着朝着夏的过渡和百花的凋残，在这层意思上暮春三月联系着中国当时的享乐城市扬州(也称广陵)，同时也联系着别离。诗末一幅天地合一的图景还象征了对矛盾的克服和扬弃。诗人和自然重又和乐融融，那些景物里既包孕了空间的辽阔，也意味着时光的短暂。

作者用以上诸例分析了唐诗中“作为客观关联物的自然”之后，还说：对内心时间的挖掘虽然从何逊的笔下就开始了，然而到了唐代，那些执着于表达自己的文士们才纷纷将时间与内心经历联系在一起来加以表现。针对现实生活中的悖谬，诗人们力图创造出和谐一致的景物，还自然以本来面目。 他们诗中出现的物象，往往是自然藉以达到统一和谐的美学介质。张继诗里的介质就是那黎明到来之前鸣响而成为永恒的钟声，而李白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则将天地的合一当成了这种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