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祈 唐祈诗选

作者简介 唐祈，现代诗人。1920年出生，江苏省苏州人。1942年毕业于西北联合大学文学院历史学系，获文学学士学位。三十年代，在甘肃、青海一带生活。1947年到上海，与诗人辛笛、陈敬容、杭约赫主编《中国新诗》。新中国成立后，任《人民文学》小说、散文组组长、诗歌组编辑。以后在甘肃师范大学任教。后又任西北民族学院中文系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甘肃分会副会长。1948年，上海森林出版社出版有诗人的诗集《诗第一册》。1981年7月，与友人穆旦、郑敏、陈敬容、曹辛之、唐湜等合辑《九叶集》,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问世。1990年，诗人因病逝世于西北民族学院。
内容概要

黎明

黎明，我们将乘火车到达/死寂的囚车里锁住了喧哗/只有车轮声惶恐不安地响着喀嚓喀嚓……/从暗夜的玻璃窗上一瞥/旷野仿佛飘落着黑色的雪花 茫茫的雪原上/白雪被践踏成一线泥泞/留下一长串的脚印/寂静、空旷、寒冷 无数颗心/纵然构成一座座冤狱/痛苦很深、很深呵/却没有叹息、呻吟 等待着这些人的命运是/原始森林中的苦役/斧锯将锯断生命的年轮/土地上无尽的耕耘呵/犁头会碾碎发亮的青春黎明的青色的光/洁白的雪/将为这些人作证/虽然痛苦很深、很深呵/却没有叹息、呻吟 一长串的人们/向荒无人烟的雪原行进

土地

呵，土地/北大荒无边的黑土/在中午的太阳下，没有声息 也许只要用无邪的手指/轻柔地搔一下你袒露的肌肤/你就会快乐地颤栗 有时劲风来梳一回你小麦的长发/你发出欢悦的笑声，像大海的波涛/远到无涯无际 呵，土地，你是母亲/你宽阔的胸怀总给人以希望、慰藉/给人类捧出粮食、浆果、金黄的麦粒…… 呵，即使流放在祖国的土地上/我也愿以无罪的血滴/化成你春天溶溶的浆液

旷野

旷野的风息了/秋天的芦苇在湖边摇曳/像哀伤的琴弦/呼唤那梦中颤栗的绿叶 绿叶覆盖的浓荫下/黑夜凝视着你黑亮的双眼/望着异乡深秋的旷野/托一只大雁系来你的思念 思念像野火在我胸中燃烧/但愿我流放在旷野的心呵/能突然听到你倾心的话语/我多么需要你，才能忍受这痛苦的煎熬

叶笛

——一个华裔美籍姑娘的诗

我有黄昏的色彩/我的肤色不是白的/我是一片风中的叶笛/我踩着海上的幻梦/向你轻轻走来 我是海，随着幻梦飘游/扬起春天微笑的波澜/我的每一滴水/浸过岸边潮湿的黑泥/变成你的树液/在你的周身循环 你是一棵树/沉静的树身在崖岸挺立/凝视黄昏飘过来的云朵/含着深情的绿色的嘴唇/向我把爱情轻轻诉说 我有黄昏的色彩/我是一片风中的叶笛 我将带走你的梦/你的梦，繁星满天、银河璀璨/你的梦，银铃似的笑声飞满崖岸/你的梦，黎明的薄光从森林升起 我是一片风中的叶笛/将带走你给我的希望/——翠绿色的回忆

圆明园断想

一

你这座死去的花园/有着活的声音/当春风把树林吹成绿色的琴弦

二

残断的大石柱像沉思的人/在寂静的回忆里/噬咬着火焰的伤疤

三

沉默的石雕图案/镂刻着世纪留下的悲叹/使少女纯洁的眼睛发暗

四

啊，不再存在的华贵的宫院/深藏着多少奴婢的哀怨/一直升向阳光照亮的云端

五

黄昏中荒芜的草坪/弯曲的石径深入人们的心灵/一道抹不掉的蛇形的阴影

六

历史的网织在你的心上/尘土不能把回忆埋葬/人民曾在土地上激烈抵抗

七

今天，人民强壮了/将用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建造一座东方花园的新城

赠H·劳伦斯

——写在一位美国朋友的诗册上

我们站在鸣沙山眺望/沙漠的胸脯在早晨金光灿亮/无边的瀚海埋着多少宝藏啊/人类文明在这里放出第一线曙光 你看，这戈壁，这敦煌/这高大的骆驼车铜铃叮当/驮着一个深沉而灿烂的东方/你说，你的灵魂已深得像沙漠一样 你听到西域的古乐在心中弹唱/飞天仙女抱着琵琶在天空飞翔/她们同世界一样古老而又年轻/就像今天的中国这样金碧辉煌 你深深地爱上了我的祖国/你懂得了斯诺灵魂中的第二故乡
作品鉴赏 唐祈是一位在四十年代就成名的诗人，他四十年代的诗注重抒情色彩和情调，以漂泊无定的命运感去接触生活，越是在困顿不安的境遇中，越加不断地透视自己的内心情感。他的创作在八十年代有着重要的发展。他不时地直抒胸臆，情思奔放，但其态度又往往是冷静、节制的，并且注重通过形象来呈现，这就使他的诗既奔放又含蓄，避免了呆板粘滞，形成一种富于独创的优美的抒情风格。他的抒情诗当然是表现感情的，但是，还有形象画面和境界，尤其有思想和生活经验。唐祈诗里的意象凝聚着他特有的观察和体验：《黎明》里那旷野飘落的黑雪，《土地》里那袒露肌肤的土地，《圆明园》里那石柱啮咬着火焰的伤痕，少女纯洁的发暗的眼睛等等。他的诗往往有奇异的构思，在结句里表现诗思的升华——在这里凝聚了深沉的思考与提炼。诗人写体院学生的艺术体操表演，却从海边写起：“我走向大海远眺/晚霞吸去了海面的喧嚣/风的无形的手臂/托住了海浪柔软的腰/浪花露出白色的牙齿微笑/——蓦然间/我又看到了你的舞蹈”(《美的旋律》),这就比直接地正面地写要有深度和富于魅力。但是，之所以有这样独特的构思，是因为诗人那深沉的内心感情，到了海边他仍然下意识地在萦怀那美的旋律。那首写冤狱和苦役的诗，诗题却叫《黎明》,痛苦很深，却没有叹息。自然界的黎明与含冤受屈同志们的绝望，形成对比。唐祈的诗揭示了“隐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苦难，发掘了“社会在感情上凝结起来的”那些东西。《坟场》归结为“头颅里燃烧过理想/周身还都是火焰/却在黑土里埋葬”这一深刻的感喟。《圆明园断想》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与现实内容。唐祈有的诗是写得非常动人的，《窗口》是这样的诗：“我已不在那里了/留下三楼的那扇窗/夜深了，不会有灯光/像盲者的眼睛/把忧伤深深隐藏”。《旷野》更是这样的诗：“芦苇像哀伤的琴弦，呼唤梦中颤栗的绿叶；思念像野火在我胸中燃烧，我多么需要你，才能忍受这痛苦的煎熬。”《猎手》一首则不仅动人，而且还埋藏着更多的内涵。读完了最后一节，才恍然明白这是一首爱情诗，于是不得不回过头去从头领略这诗的不寻常的含义： “他的目光被弦上的箭/早射向草原的尽头。/交错的阴影里他能瞥见/黑暗草丛中一只黑色的野兽。”尤其出色的是诗的第二节： “寂静和狂暴都像草原风雷，/他小心翼翼在危惧中守候； /凶险的虎豹能把人的骨肉撕碎，/生命原是一场意志的搏斗！”《猎手》是唐祈在八十年代所写大量商籁体的一首。商籁体是西方的格律体，有诗行、音步和押韵的限制，它给中国新诗带来了一种新的语言和节奏。唐祈喜欢写商籁体，这与他喜欢民歌有内在关系。唐祈的商籁体写得比通常的自由体要精炼，结构严谨而曲折，结尾能收得住，有助于提高新诗的创作水准。《猎手》一首的结尾就处理得十分成功：“现在人们对他惊奇，/看见他从未珍惜的青铜的肢体，/舒展在帐篷的爱情的夜里。”真正的诗往往是艺术的转化，它可以是一个人，一件事，但也可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而是一些更大的、更深的、更含混的什么，唐祈所追求的象征，大概就是这个，因此，《猎手》等诗也可以作如此阐释，可以这样来欣赏其无尽的意味。唐祈的诗一般是比较纯净透明的，抒情的，很少使用造成距离的表现方式。但是，纯净不等于单一或肤浅，事实上，多次经历暴风雨的文学肯定会包含一些内在冲突，在一首诗里完全可能出现“反意图效果与它们的公开意图效果”的不休的搏斗 (哈罗德·布鲁姆：《诗与压抑》),这样，诗变得更有力量，也更耐人寻味。唐祈写于北大荒的 《黎明》是这方面的好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