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辞：哭泣①

〔英国〕 约翰·多恩

我在这里时，

让我把泪水洒在你的面前；

你的脸把泪水铸成钱，打上了印记，

经过这番铸造，泪水就成了有价值的东西，

因为泪水这样

怀着你的模样；

泪水是许多悲哀的果实，更多的象征——当一滴泪滴下，那个你也掉落在其中

于是你和我都是虚无，在不同的海岸上小停。

在一只圆球上面，

一个有着范本的工人，能够

创造出欧洲、非洲，还有亚洲

很快地做成了，而那原是虚无一片；②

因此含着你的

每一点泪滴，

一个地球，一个世界，就靠这种映像成长着，

最后你的和我的泪水一起，淹没了

世界，在你的泪水中，融去了我的天国。③

哦，远胜明月一轮，

不是卷起波浪，把我淹没在你的圈子里，

不是哭我死了，在你的手臂中，而是不去

教波浪做它会太快地做了的事情。

让风儿找不见

它的先例示范，

对我做出比它想做的更坏的坏事；

既然你和我叹气，用的是相互的呼吸，

谁叹的最多就最残忍，加速对方的死。

(袭小龙 译)

这是约翰·多恩告别情诗中的又一首名篇，诗的前两节堆叠着怪喻奇象：泪水、钱币、虚无、地球仪、洪水。从表相看像是毫不关联的意象，何以能出人意外地获得内在的融合性，诗人又是如何体察领悟、联想组合的？我们参照美国现代诗人艾略特的悟解：“通过迅疾的自由联想”，可以探寻到诗章的“内涵的发展”。

诗的起句，就是在《告别辞：节哀》中，主张节制“叹的风暴，泪的潮水”的“我”，面对“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爱妻，终于也启开泪闸，把滔滔“泪水洒在你的面前”。两股情泪急剧热融，诗的灵感骤闪炫辉。泪雨涟涟，花容楚楚，竟神奇地化铸出印有玉貌的钱币。苦涩的情泪本来富有强大的凝聚力，刹那间转化升华为“最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以价值意象的象征，来显示“你”的挚爱永远在我心中晶莹闪烁！ 诗的初境，一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初衷，就在“泪潮”与“叹暴”上形成独特奇巧的联想机制，抒发玄学的睿智义理。

继泪容铸钱币的比象后，诗人吟发出独到的妙谛玄机，“泪水是许多悲哀的果实”，也能衍生“更多的象征”——“虚无”。这是统领全篇的诗眼，即思辩情泪价值功效的两重性。其一是工匠能在空白的地球仪上绘造整个世界为比象，象征如能恰当节制涕泣，其内核的热能聚变，可以产生巨大的创造力……。其二与之相反，是以《圣经》《创世纪》中的天国洪水，狂泻四十天，“淹没世界”为比象。象征如果哀泪失控泛滥，会象核射线大量外泄，将滋生巨大的破坏力……由此可以寻见，从起始的钱币，到地球仪和洪水的系列比象，都是情泪的价值功能两重性的对比，是诗人运用大跨度想象伟力而设计的内涵机制。

最后一节，多恩在正反论辩证明的基础上，寻出了应力戒避免的结论：别让皎洁明亮的情泪，对“我做出比它想做的更坏的坏事”。告诫爱妻，切不可让炽热的情泪愚蠢地兴波作浪，把我“淹”死；更不要由于你我休戚与共、呼吸通用，而“残忍”地欣起“叹的风暴”，将我“哭”死……这是最后点题，劝诫爱妻：面对现实，要冷静思辨，千万别做出使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而要运转“情泪”的创造功能，去应付不测的风云……

这是一首“一泪见大千”的哲理情诗。它以思辩情蕴的理性美来征服读者，也显现了多恩好思辩、越传统、感悟新奇的创作特性。诗人以奇想的构思，汇集了绝然不同的感性意象，来显现爱的理念和激情，这正是玄学派诗歌的激情哲理化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