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评】 唐·薛用弱:“开元中,之涣与王昌龄、高适齐名,共诣旗亭,贳酒小饮。有梨园伶官十数人会宴。三人因避席隈映,拥炉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奏乐,皆当时名部。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名擅诗名,每不自定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为优。初讴昌龄诗;次讴适诗;又次复讴昌龄诗。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指诸妓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次至双鬟发声,果讴‘黄河’云云。因皆大笑。诸伶诣问,语其事,乃竟拜乞就筵席。三人从之,饮醉竟日。”(《集异记》卷二)
宋·杨万里:“唐人……《寄边衣》云: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折杨柳》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风)不度玉门关。’皆佳句也。”(《诚斋诗话》)
宋·吴开:“乐府杂录载:笛者,羌乐也。古曲有‘落梅花’、‘折杨柳’,非谓吹之则梅花落耳。故陈贺微《长笛》诗云:‘柳折城边树,梅舒岭外林。’张正见《柳》诗亦云:‘不分梅花落,还同横笛吹。’李峤《笛》诗:‘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警。’竟谓笛有梅、柳二曲也。……杜(甫)云:‘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王(之涣)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云: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优古堂诗话》下)
明·杨慎:“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万里也。”(《升庵诗话》卷2)
明·王世懋:“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瀚‘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艺圃撷余》)
清·叶燮:“其更有事所必无者,偶举唐人一二语,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似将海水添宫漏’,‘春风不度玉门关’,……决不能有其事,实为情至之语。”(《原诗》内篇)
近·刘永济:“玉门关在敦煌,离黄河流域甚远,作河非也。且首句写关外之景,但见无际黄沙与白云相连,已令人生荒远之感。再加第二句写其空旷寥廓,愈觉难堪。乃于此等境界之中忽闻羌笛吹《折杨柳》曲,不能不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怨词。非实指边塞杨柳而怨春风也。……唐代常有吐蕃之乱,西边大部地区每被吐蕃侵占,长年戍守之苦,朝廷所不知也。此诗人所以作此诗歌代其吟叹,冀在上者或闻之也。”(《唐人绝句精华》第9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今·林庚:“那里的春天既然很少,作为‘东风树’的杨柳想来也是难得的,那么胡笛的曲子里为什么还要吹起杨柳的哀怨呢?这就是诗人天真的发问。诗写的是凉州,还没有到玉门关,但已是胡汉杂居的地方,所谓‘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凉州馆中与判官夜集》)这里边塞的情调已很浓厚,以凉州再想象玉门关,就愈觉得离祖国远了,也就愈多了乡土的怀念。这是一种愈稀少愈珍惜的感情,而到了连杨柳都没有了的时候,笛中的杨柳民就成了美丽的怀念,因此诗人的发问仿佛是责备这个曲子,其实正是想听到这个曲子。我们无妨把这两句话的逻辑翻过来想想,那就是说:既然羌笛还在怨杨柳(这是客观事实,耳朵听到的),春风岂不是度过了玉门关吗?这就出现了语言的奇迹,说‘春风不度玉门关’,悄悄里玉门关却透露了春的消息,然而诗中究竟说的是‘不度’,这就又制约了尽情的度过,仿佛春风在‘关’上欲度未度的当儿……正是诗中这一点清新明晰之感,迢遥的向往之情,构成了边塞之春的图景,它才为‘春风不度玉门关’做了翻案文章。”(《漫谈王之涣的〈凉州词〉》《诗刊》1961年第4期)
今·施蜇存:“‘何须怨’不是真的劝他不要怨,而是说怨也无用,这是更深刻的反话。……李白有一首‘春夜洛阳闻笛’诗,其二句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可以为解释王之涣此诗的参考。”(《唐诗百话》第43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今·傅璇琮:“据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录》王七之涣条: ‘全诗三函高适四《和王七听玉门关吹笛》云: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明月闲。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押间、山二韵同之涣诗,余认为此王七即之涣。’按高适此诗,见于四部丛刊本《高常侍集》(卷八)者题为《塞上听吹笛》,前两句作‘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与《全唐诗》所载有异。岑仲勉先生意在考行第,他的这一立论不为无见,由此则使我们知道,王之涣这首诗又题作《听玉门关吹笛》,大约以‘凉州’为题者乃以乐曲命名,而所谓‘听玉门关吹笛’,则叙其作诗时情景。《高常侍.集》虽题作《塞上听吹笛》,但次句‘月明羌笛戍楼间’,也仍与王诗‘羌笛何须怨杨柳’句相应。由此可知,高适与王之涣曾以诗歌相酬唱,王之涣则又很可能到过玉门关一带,有边地风光的切身感受,……”(《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2—63页)
【点评】 “黄沙”与“黄河”一字之别,体现了历史地理的考据与形象感悟的审美之间的差别;“春风”之“度”与“不度”,又显示了诗歌语言(本义与暗喻、象征等引伸义)本身微妙的多义性与由此产生的悬殊的张力。至于“何须怨”,是哀怨,是莫怨,是怨其哀怨,还是极言哀怨,判断中既要把握文本,又不能落入“言筌”;既要尊重诗人生活的时代背景、了解他创作的原始心态,又不能丧失鉴赏者参与诠释的主体性。总之,一曲《凉州词》千百年来“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加上“旗亭画壁”的轶闻使之染上传奇色彩,加上历代诗家莫衷一是的评说使之更具引人魅力。今天重读之首绝唱,并重新审视不同时代、不同批评方法对此诗进行的评点诠释,将使我们重新领略此作所代表的唐代诗歌“不可迄及”的艺术价值,并从中看中国传统文论所注重的“复义为工”、“隐秀”为美的诗歌艺术特片,和“诗无达诂”、“作之何必然,之何必不然”的宽容态度,而这些无疑是符合诗歌创作与批评鉴赏的内在规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