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失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凭凝愁！

此词曲调来源于唐人边塞旧曲，“天宝乐曲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类”(王灼),配合的歌词原为七言绝句，后来才出现了八声慢词。所谓“八声”,指歌词共八个韵脚。此词为暮秋所作，是柳永羁旅行役之名篇。全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界线分明。
上片写登楼眺望所见秋江景物。开头就用一个去声字“对”字领起两个七、五字句，一气钩勒出秋江暮雨及雨过天青的景色变化过程。一个“洒”字，形象生动，使人如闻其声。加上一个“洗”字，虽然没有具体描绘雨后山水景象，却写出了景色令人神清气爽的效果。“清秋”这个双声词藻，更加强了上述感觉。
紧接着用一个去声的“渐”字顶住上面两句，领起下面三个波澜壮阔的四字句。“霜风凄紧”三句承“洗清秋”,继续写暮雨之后天气降温。这时冷风骤至，其气凄然而遒劲，直令衣单之游子有不可禁当之感。这里“凄紧”双声、“冷落”双声、“残照”双声、连“当楼”也一并作双声，其声皆在舌齿间，声气峻肃，层层紧逼，而所妙尤在“当楼”二字上。仿佛天地间所有悲哉之秋气，都聚向楼头，要词人一齐承当。这里的景物形象是开阔博大的，声音气势是铿锵劲健的，强有力地抒发出秋士失职之悲慨，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难怪一向不轻许可柳词的髯苏，也由衷地发出了“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侯鲭录》)。叶嘉莹论词绝句云：“休将俗俚薄屯田，能写悲秋兴象妍。不减唐人高处在，潇潇暮雨洒江天。”实际上“渐”字另起的这三个短句，作用还在于让歌者换一换气，使篇首“对”字之意一直贯到煞拍的“无语东流”为止。使上片声情之凄壮，得未曾有。以下“是处”贯两句，概言秋来物侯不可逆转的推移和变化。“红衰翠减”乃用李义山诗语，倍觉精警。“苒苒”字近写“红衰翠减”,而与“渐”字遥遥呼应。“唯有”又贯两句，是以限定性副词引发感慨，承上“物华休”语意，言是事秋来皆休，唯有长江不休，虽则不休，却是“无语东流”。语本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而妙在更多一重转折。“无语”之妙，可与王禹偁“数峰无语立斜阳”比勘。
下片写远望中的怀思之情。换头处以“不忍”字领起，就“登高临远”的当前情景作转折翻腾，赓即用一去声的“望”字顶住上句，领起两个四字句，这“望”字又和篇首的“对”字取得呼应。说明之所以“不忍”,是因为本以远望当归，结果不但未能，反而使归思一发不可收拾。下面又用一个去声的“叹”字顶住上文，转出两个四、五言句的一问，从感伤转入理性的思索，表现出一种感情的挣扎，显得非常有力。未明言“何事”,说穿了就是《戚氏》所谓“念利名憔悴长萦绊”,恨自己未能从根本上抛开名缰利锁的羁勒，还不如当初“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来得痛快。接着又是一个上声的“想”字，顶住上两句，转出两个六、七言的参差变化、摇曳生姿的句子来，撇开自己，纯从对方设想，即《陟岵》式“己思人而想人亦思己”、或温词所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写法，使词情倍加深厚。而在两句中还加了一个去声的“误”字，作为换气的环节。“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本谢脁名句，著“误几回”即反其意而用之，将思妇望穿秋水的情态刻画得异常形象。结尾再折进一层，用“争知我”三字承上启下，领两个四字句关合情景，作成总结。离别的双方，男方能准确体贴女方的处境，而女方不可能确知男方的情况，这是完全符合过去时代的社会实际的。而词中写出男性主人公为此而感到双重苦恼的复杂心态，则是发前人所未发的新意，也是作者词心深微之所在。“倚阑干处”这个四字句声律、节奏都很特别，为“仄平平仄”和一二一节奏，使中二字连成一气，才和上面的“争知我”、下面的“正恁凝愁”联系得十分紧凑，显示出一种激楚苍凉的音节，构成一个错综变化的统一体。
《八声甘州》这个词调在结构上最能反映慢词开拓的新境界，具有与令词不同的显著特色。上下片各四韵，韵与韵之间字句较长；而韵脚之间的句读，大部分不过是呼吸上的停顿即歌唱中的换气，而非文意上的断句；大都保持着可以一气读到押韵处的语气。在句法上，多用领字。柳永很善于驾驭这个词调的声情，在重要环节上放上许多有力的去声字，更加强了云行水流、绵绵不断的气势。
从这首词的分析可以看出，慢词较之五七言诗乃至令词，更适合通过缓急轻重的语气，表达人物内心情绪的起伏变化。这首词所以能成为第一流的作品，与作者得心应手地驾驭词调的音情及句法有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