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

[原文]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三家慆作滔，亦
我来自东，作悠。)
零雨其濛。(鲁濛作蒙。)
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三家蠋作蜀。)
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东、濛，东部。归、悲、衣、枚，微部。野、下，鱼部。)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
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
蠨蛸在户。
町畽鹿场，
熠燿宵行。
不可畏也？
伊可怀也。
(东、濛，东部。宇、户，鱼部。场、行，阳部。畏、怀，微部。)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
妇叹于室。
洒埽穹窒，
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韩栗作𤁸。)
自我不见，
于今三年。
(东、濛，东部。垤、室、窒、至，脂部。薪、年，真部。)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
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
皇驳其马。(鲁皇作騜。)
亲结其缡，
九、十其仪。
其新孔嘉，
其旧如之何？
(东、濛，东部。飞、归，微部。羽、马，鱼部。缡、仪、嘉、何，歌部。)
〔译文〕
我从出征去东山，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现在我从东山回家，碰上小雨濛濛地下。我在东山，就说要回家，我心中伤感，想着西方的家。回家后现在脱下军装，换上百姓的衣服，不再打仗咬着行枚远征天涯。看那蜎蜎蠕动的野蚕，呆在野外的桑上。蜷曲独宿的兵卒，野宿在战车底下。
我从出征去东山，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现在我从东山回家，碰上小雨濛濛地下。那瓜蒌的果实，一直长到屋檐上。屋里生了潮虫，门前结满了蜘蛛网。屋旁空地变成了野鹿往来的地方，萤火虫也在夜里飞来飞去闪闪发光。虽然想起来荒凉可怕，但越是荒凉越牵挂。
我从出征去东山，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现在我从东山回家，碰上小雨濛濛地下。鹳鸟在小土堆上乱叫，我妻在家自悲伤。洒扫庭院堵鼠洞，一心盼我回来大团圆。那团团的瓠瓜，挂在柴垛上边。自从我和你不见面，至今已有三年。
我从出征去东山，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现在我从东山回家，碰上小雨濛濛地下。黄莺双双飞，羽色鲜明闪金光。回想当年她嫁我，迎亲时有黄马红马拉车。她娘为她把佩巾结带上，礼仪层次很多。我们新婚固然美好，久别重聚又如何？
〔评介〕
《东山》四章，章十二句。《诗序》说：“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齐、鲁、韩三诗俱无异义。就连朱熹《诗集传》也说：“成王既得《鸱鸮》之诗，又感雷风之变，始悟而迎周公，于是周公东征已三年矣，既归，因作此诗，以劳归士。”今人多认为此诗是久戍士卒还乡途中想家的诗，未必与周公东征有关。从全诗内容看，这是反映征夫生活的作品，诗中通过对一个行役兵士还乡，归家途中的复杂心情的描写，表现了服役的痛苦，战后农村的荒凉凋敝，揭示了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曲折地反映了人民对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东山》全诗四章。第一章写久戍得归，展示了他悲喜交集的内心世界。久役得归的士兵想起含枚远征，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活终于结束了，不再打仗了，心头不禁漾起一阵喜悦之情；然而在解甲回家的途中，想起久别多年的家中田园又不知已经如何，心中又涌起阵阵悲凉之感； 第二章写归途思念久别家园的荒凉破败，惨不忍睹的景象：“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家乡越荒凉，他就越牵挂，更何况他想象中的妻子正盼他早日归来呢！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将他内心矛盾与思念家乡的深情表露尽致。第三章写征人想象自己的妻子正在思念他的情况。妻子正在家中一面忧伤叹息，一面洒扫庭院，准备迎接他的归来。想到这些，他仿佛看到了“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归心更切，乡情更浓了。末章回忆三年前新婚情况，并急盼能归回与妻子早日团聚。诗中写当年新婚的欢乐。“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回想当初乃是宴尔新婚，然而一别多年，不知她现在如何？真是亦喜亦忧，可怀可畏。
《东山》这篇诗，在反映征夫生活的作品中，写得深刻动人，颇有影响，它是我们历来不可多得的诗篇。姚际恒云：“凯旋诗乃作此香艳幽情之语，妙绝。”诗中写他在归途上想到家中战后的荒凉景象；想到他的妻子准备迎他归来的情景；更想到他婚后久别的妻子，想到他这次归家与妻子团聚的情况，都是注重细节描写，兼用衬托、比兴等手法，着力表现征夫、征妇的复杂心情，写得非常生动。如第二章“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这是想象中家乡荒凉的细节的描写。第三章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表现他想象中的家人在思念，在洒扫，盼望他归来，又想到曾经见过的一堆瓠瓜放在栗薪上没有见到也已三年了。末章说： “之子于归，……九、十其仪。”这些细节描写，表现他回忆新婚时，两情甚好，数年不见，她现在对我怎么样？将征人可畏可怀的复杂内心活动，写得生动感人。历代学者评价极高。王士祯《池北偶谈》: “豳风七月、东山诸篇，述情赋景如画工之肖物。”又 《渔洋诗话》: “从东山之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四章，‘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写闺阁之致，远归之情，遂为六朝唐人之祖。”又吴闿生《诗义会通》:“其词往复委折，曲尽人情之私，虽家人父子之相慰语无以过之，宜乎沦肌浃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