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

诗经·豳风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 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埽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相传三千年前，周成王年幼即位，东方奄国(在今山东曲阜旧城东)随同殷商后裔武庚乘机作乱，周公率部东征伐奄。从军战士们离乡远役，备尝艰辛，心中思念家乡亲人，渴望战争早日结束，夫妻团聚，过上安宁的日子。本诗正是描写这样一位战士，役满还乡，踯躅在细雨濛濛的归途上那悲喜交集的心情。
作品共四章。每一章开头均有四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东山，战士远征之地，当在奄国境内。这四句意为：我去往东山服役，长年不得归乡。如今我终于从东山回来了，一路上细雨濛濛。战士服役征战多年，终于盼来了还乡的一天。本应春风得意，心情舒畅，可是偏偏遇上了淫雨天气，不仅行路艰难，更使人仿佛置身于一种孤苦凄凉的气氛中，给人带来抑郁难平、缠绵不尽的忧愁。因而这四句不仅点出作品的环境，还起了渲染气氛并笼罩全诗的抒情作用。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裳衣，这里指家常便服，有别于戎服。士，通“事”,从事。行枚，横枚，衔枚。古代行军袭击时，令军士们口中横衔一根小木条，以防出声。这里以行枚指代从军征战生活。战士从东方动身，心儿早已飞到西方的家乡。想到从此就要穿上妻子缝制的家常便服，不再离家远役，心中一阵欣喜。可是，“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看到那桑树上蜷曲的野蚕，联想自己一路上餐风宿露，在车下蜷曲独眠的困境，心中又涌起无可名状的孤独凄苦。
从第二章开始，战士展开了想象：三年来，老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宵行。”那野生的葫芦，准是无人剪伐，它早已蔓延到了屋檐下；房室中大概早已荒败阴湿，成了土鳖、蜘蛛的乐园；那村里村外的平川大道，可能更是白天野鹿出没，夜晚鬼火幽幽……想到此，战士不禁一声叹息：这一切难道不可怕？可是毕竟是故乡热土啊，恐怕是越可怕越使人牵挂呢！
家乡如此可畏，又如此可怀，那三年不见音讯的妻子呢？ 作品在第三章进一步展开想象。“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这两句自然成对，意义也密切对应；就象那鹳鸟伫立土堆声声哀鸣等候游鱼一样，我的妻子此时大约也在家中声声叹息、望眼欲穿！ “鹳鸣”是眼前实景，“妇叹”是设想中的虚景，两个镜头组接，联想自然。这时，他恨不得马上告诉妻子：快打扫屋子吧，我正在赶路，马上就要到家了。想到夫妻将要团圆，他眼前不禁浮想出当年婚礼上合卺的匏瓢，它久搁在柴堆上，我已三年不见它了！ 这里作者不用直接的抒情语言，只有一个代表婚姻喜庆的“瓜苦”被长久冷落在柴堆上的静物写生，“热”的物象与“冷”的处境的不和谐统一，象征着甜蜜恩爱的婚姻被现实无情地破坏，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空镜头”!
顺着第三章的思路，战士的想象进入第四章的情景。“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又是一个自然对应的佳句，将场面巧妙地过渡：他看到飞翔的黄莺那上下忽闪的美丽羽毛，联想起当年妻子出嫁时那黄白、红白相间的迎亲大马。那时，新娘将行，她的母亲深情地为她结好佩巾，那仪礼场面多么隆重热闹！ 他似乎在这甜蜜的回忆中陶醉了。可是。现实的阴影毕竟无法消散：“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新婚的妻子是那么娇美，可是一去三年，新娘成了旧妇，离别相思，孤独憔悴，如今她变得怎样了呢？ 这又一声沉重的叹息，蕴含着多少辛酸凄楚的忧思和感慨！作品在叹息中结束，却留下绵长不尽的余音，发人深思，言有尽而意无穷。
综观全诗，作者以征人回乡途中对家乡、妻子的思念为内容，反映了多年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不幸和人民对安宁幸福的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热切向往，因而有相当积极健康的内容情调。这些内容又以主人公的想象，回忆的方式来表现，使作品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和抒情气氛。这些想象、回忆的场面又十分具体可见，浪漫的手法与现实的内容浑然一体，明朗的色调与哀怨的情绪交织互衬，使作品内容又十分亲切生动，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深厚的思想感情。特别值得欣赏的是，全诗四章开头，都反复出现“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四句，这除了是《诗经》中常用的重章复沓手法，使作品有回旋反复的音乐效果外，还将四章的不同场面、内容集中在同一背景同一气氛中，在结构上起了统摄、联缀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这种类似音乐中的“回旋曲式结构”,使这四句中的哀怨凄凉情绪成为全诗反复呈现、一气贯穿的感情音调，而且愈浓愈烈，无疑加强了作品的抒情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