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第二十三回) |
释义 | 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第二十三回)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徙四众,了悟真如,顿开尘锁, 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正走处,不觉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也?”猪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呆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数儿么: 四片黄藤篾,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三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铜镶铁打九环杖,蔑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么?”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啊,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暖雾,播土扬沙:有巴山㨝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把金箍棒攥一攥,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飕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 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长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呆子因赶马,走急了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松,担子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台基边。久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 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 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行者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三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八戒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𩭲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云鬓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又吩咐办斋。三藏启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众。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闻言,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 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徙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 自自在在,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三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诗曰: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么这般执法?”三藏见他发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三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 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呆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佩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少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 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耶。”那三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着那个配我小女么?”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众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么?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勾当!” 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跤,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贴儿。沙僧急去取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是我国古代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其神幻离奇、浪漫诙谐、大俗大雅堪为文林独秀。作者吴承恩“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他依据前人诸本构筑成《西游记》的骨骼,更杂以诙谐、间以讽刺或有意的用以说理谈玄。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作者禀性善谐谑,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神情,精魅亦通世故而寓有玩世不恭之意。”《西游记》之所以能流传至今,其原因或正在此。 吴氏《西游记》在情节的安排和展开的方式上有其自己的特点和艺术结构上的独创性。小说的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在前人诸本中,如元代《唐三藏西游记》、明初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均无此一节。故事构撰奇特,语言生动形象,全篇颇多戏剧性,读来妙趣横生。作者独出心裁,竟请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担任导演兼女主角“贾莫氏”,由“不思凡”的黎山老母及普贤、文殊二菩萨客串那“俱有几分颜色”且又“晓得些吟诗作对”的“真真”、“爱爱”、“怜怜”。猪八戒是男主角,唐僧、悟空、沙和尚为配角。演出了一场八人多幕喜剧。其中男主人公猪八戒的出色表演,将其性格中害怕艰苦、自私自利、自作聪明、色情未泯,——予以表现,可谓淋漓尽致。行文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猪八戒憨呆愚顽的形象跃然纸上。 本回开篇,通过悟空与八戒的对话,不露痕迹地将八戒的秉性先做交待。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自己走路轻省,哪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越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傅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言语之中不仅对悟空冷嘲热讽,并且总想嫁祸于人。他算计白龙马:“我晓得你尊性高傲,你定是不肯挑;但师傅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驼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兄弟之情。”八戒的这一番话实际上是抱怨叫屈,为下文的四圣显化仙庄,八戒不经一试自然地做了铺垫,埋下伏笔。以八戒常常念叨的话说:“大家取经都望成正果。”然而,师徒四人毕竟禀性不同,心肠各异;看见那四圣点化的仙庄,便有种种的表现。唐僧只是说:“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都好去借宿也。”沙僧歇了担子,一言未发;行者急抬头举目而看,“情知是佛仙点化”,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三人的言辞举动虽不相似,终究不失出家人的本份;独有那呆子与众不同,他将心中所想脱口道出:“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那肚囊之内似乎已隐藏了非分之念。接着,作者层层深入,一环紧扣一环,由观音菩萨变化的“贾莫氏”先出场,八戒立时“饧眼偷看”,已自觉其“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再加上那妇人的一番“有家资万贯,良田千倾”的表白,更使那呆子邪念萌生。待等道出了:“三个女儿都不曾许配人家”,“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时,那八戒立刻“心痒难挠”,“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了。竟走上前“扯了师傅一把”,抱怨道:“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才是”。并几次提议要“大家从长计较”,又以己之心度人,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哪个不要如此?”见大家都无招赘之意,便又使乖弄巧、自作聪明、迫不急待地以放马为托辞,“虎急急地解了缰绳”去与妇人说合,先自去认了娘。其“色情未泯”之心,果真如此。以后虽倍遭戏弄,无奈本性憨呆愚顽以致执迷不悟,最终做了“绷巴吊拷的女婿”。 作者对猪八戒形象的刻画倾注了吴氏对主人公有憎有爱的情感与批判态度。在全篇的艺术结构上,从场景的选择与渲染,到安排人物语言行动的对比;从场次的转换切变,到幕起幕落的衔接承继,充分显示了小说巧于运笔行文的功力。这节故事以多幕喜剧的结构展开;厅房相见,“莫贾氏”夸富显贵,立意招赘为第一幕。所谓“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见面即提出招赘,且“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这种直笔落墨的方法,并不使人突兀,反而起笔即揭题旨,醒人耳目。唐三藏是否忘本?众师徒禅心可纯?小说即以此二问展开情节,写来一波三折,颇有情趣。第二幕是写八戒使乖弄巧,以“放马”为名, 自转去“后门首”,见到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闲立着。看菊花儿”,这呆子竟“丢了缰绳,上前唱个诺”,先“道声‘娘’”,更“说合的停停当当”。然而主动地“出门放马”的行为已经叫人奇怪,作者更连用了“拉着马”、赶着马”、直至“丢了缰绳”不管马的一系列行动,使“放马”为幌子下的八戒之心计与言行得以处处暴露,将所谓“无禅有凡”、“色情未泯”的呆子独有特征揭示无遗。第三幕又回到安置唐僧师徒的前厅,虽有孙悟空当面揭发,八戒亦不过以一副“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的半羞半痴的窘态作遮掩”。作者笔下的八戒,此时忽变得“老实”起来,既使人可叹可笑,更让人惊异作者的妙笔生花。这一出多幕喜剧的高潮是所谓“新郎顶盖头”的“撞天婚”。但见那呆子自以为已拜过堂,谢过亲,以一方手帕为盖头,“遮了脸”,“真个伸手去捞人”。此处作者的笔触轻巧,行文趣谐,既让八戒“听得环佩响亮”,又使呆子闻嗅“兰麝馨香”;更兼以步履轻移,“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而八戒只管“两边乱扑”,其“心痒难挠”,迫不急待的色情未泯的丑态表现的维妙维肖。然而四圣作法,亲试禅心,那里会有八戒的好结果。只见那呆子“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挡着砖墙”直弄得“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而八戒已被捉弄的“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只能“坐在地上,喘气呼呼”了。这一幕“撞天婚”着实生动形象,八戒的憨呆愚顽、“不识本原”的性格特征表现的淋漓尽致。“撞天婚”以“珍珠篏锦汗衫儿”变作“几条绳紧紧绷住”八戒而告终,四圣主持的一场当面“审核”的喜剧也就落幕了。自然主人公猪八戒是“不合格”者。 按回目的题旨,唐三藏原是四圣内定的主要考核对象,虽说对八戒的“色情未泯”也早有觉察,殊不料其“无禅有凡”到这种地步。在菩萨们教训猪八戒的时候,作者仍时时不忘用对比的手法来描写唐僧的“有德无俗”,以突出玄奘“出家立志”一心西天取经的虔诚。这种正反相衬的艺术手法,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初进庄院,听得妇人“坐山招夫”的一番话,唐僧即“推聋妆哑,螟目宁心,寂然不答”;即使那妇人显示出家大业大,富贵荣华,唐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直至妇人道明三个女儿有颜色,会女工,“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而那“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待到妇人与三藏各以“诗词为证”相驳诘,诉说“在家人”与“出家人”不同的好处,实际上菩萨对唐僧的面试审核已结束。小说的编撰之巧,正将题旨深邃形诸于篇章的行文之中,更从故事情节的层层进展和人物言行的描摹勾勒里显示其性格与思想。以人物自身现场说法的精心对比,相互映衬,使形象真实可信而鲜明动人。 作者对猪八戒的批判态度是很明确的,但在艺术手法的运用时,却始终注意让人物自己表演。“撞天婚”是高潮,而“从长计较”四字作为此回中八戒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无疑倒是一条线索,牵着读者的思绪,串联各幕情节,指引向故事的趣处。实质上八戒见这“眼前景”听这“耳中语”已是恨不得立时“脱下青锦布直裰”,入赘山庄,取经趁早散伙。小说篇首呆子一番“苦累”的叫屈,在此又逢“过当的富实之家”的“诚心招婿”,便愈加发作了。行动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继而“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口中亦叨念着“好道也做个理会”。甚至以“撇在外面,茶饭全无”,“清灰冷灶,一夜怎过”为借口,左一声“不要栽人”,右一句“独拿老猪出丑”,而末一句“‘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却道破心机,自己为自己画了像。作者信笔写来,真是得心应手。 这一回中,作者在许多细小处也是刻意工笔,多有特色。其文字虽短,似乎无意涂抹,淡淡平平,但颇多回味,甚称匠心。如八戒自称“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单道呆子的“用处”,实际是高老庄倒踏门入赘史的表白;而“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门槛绊脚”正呼应着山庄的家大业大;至于“真真”、“爱爱”、“怜怜”的芳名与标致“乖滑”则似乎寄寓着作者对娼妓烟粉一类的认识与态度(见吴氏《金陵有赠》诗);“贾莫氏”三字自然是暗示隐喻;而大厅内金漆柱上的“红纸春联”,倒是风流才子温飞卿的诗句。这一隐一显,无非仍在试师徒四人的禅心凡心。篇末简帖儿上的“八句颂子”更是菩萨们惯用的指点迷津,启迪心智的方法。读者看得它飘飘荡荡地“挂在后边古柏树上”,唱念着颂子,却听见林中绷吊在树上的八戒的呼救声。而孙悟空明知故问,作者以此喜剧终篇,更使人忍俊不住,连连喷饭。 应该指出的是四圣的亲来试验,编演了一出精心计划好的多幕喜剧,唯有孙悟空火眼金睛,识得真情,而以“不敢泄露天机”,眼看着呆子的失形忘本,痴愚不识而自讨苦吃。三个都在梦中,唯有一人清醒,故事的喜剧性也就更加浓厚了。小说写他“情知”而“不敢”、“变作个红蜻蜓”跟随八戒、“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的敲点,以及催赶着“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的又“揪”又“扯”,何尝不是对喜剧的推波助澜。作者写悟空的禅心与机智,又何尝不是衬托出八戒的有凡无禅,情色未泯,憨呆愚顽。作者“善谐谑”的禀性,由小说的颇多戏剧性可见一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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