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病中有感》 - 清·吴伟业

清·吴伟业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说：“《贺新郎》篇，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载下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固与牧斋(钱谦益)不同，亦与芝麓(龚鼎孳)辈有别。”《论语·泰伯》篇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古往今来很多诗人词客，在晚年临终前，回顾一生的政治抱负，个人操守，功过是非等，未能如愿，不禁遗憾千古，感慨系之，写于诗词。往往这些诗词的感情真挚，读起来感人肺腑，催人泪下。陆游的《示儿》诗，几百年流传不衰。吴伟业这首绝命词，对自己被迫身事二朝，认为大节有亏，表示出极其痛苦和悔恨的心情。

词一开头就以感慨万端的口气说：“万事催华发。”痛苦的现实，悲愤的心情把自己折磨老了。“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我和汉朝的龚胜比起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在当时慷慨一死呢？以至抱恨终身。王莽篡国后征龚胜为上卿，龚绝食而死，因而“高名难没”。自己愧对古人。词的标题为“病中有感”，至此就紧题目说到了病。词人说：“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我患的是心病，医药难治。只因为一腔热血，未能洒向为国家民族去救亡图存，如今等于泼向“西风残月”，没能发挥作用。“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现在挖出我的胸中肝胆，请神医华佗，看他能不能解开我的愁肠千结，我想他是医治不好的。一失足即成千古恨，“追往恨，倍凄咽”。上片至此结束，是说明自己生的是悔恨失节之病，心病难医，医治不好。

上片说的是愧对古人。下片一开始就说也愧对当今的许多慷慨死节的老朋友。“故人多奇节”，反衬出自己当年“沈吟不断，草间偷活”的可耻！ “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在这里使用一个历史典故。《隋书·麦铁杖传》载，隋向辽东作战，麦铁杖请为先锋，而此时麦正患病，他对医生吴景贤说：“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灸頞，瓜蒂喷鼻，治黄(流黄水的鼻渊)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词人说自己的病已深沉，虽“艾灸眉头瓜喷鼻”也是除不去的。“早患苦、重来千叠。”这种痛苦的念头，象千万层绳索，纠缠着自己，折磨着自己。“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把妻子儿女弃之如敝屣是不容易的，我就因为受家庭之累而苟且偷生的，落得个人品上一钱不值，还有什么可说呢？末二句“人世事，几完缺。”总结全篇。作者在想，大概世上的人们，总是会有完有缺吧！ 完者是“慷慨多奇节”的故人；缺者是“沈吟不断，草间偷活”的自己。这两句很有点象苏东坡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们在忧愤难平时，往往会想到世情就是如此，来解脱自己。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三)中说：“吴梅村词，虽非其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韩愈《荆谭唱和诗序》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辞易好。”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