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星

1

从红马群似的奔云中升起
你蔚蓝而且宁静
蔚蓝，而且宁静
仿佛为了告别
为了嘱托
短暂的顾盼之间
倾注无限深情

你解开山楂树
一支支
挽留的手臂
依次沉入夜的深渊
我还站在你照耀过的地方
思绪随晚归的鸟雀
在霞晕中纷飞
——直至月上松林

让我回答你吧
我答应你：即使没有你作伴
也要摸索着往上攀登
永不疲倦
永不疲倦
千百次奉献出
与你同样光洁的心

2

这是我的城市
我期待你的来临

烟囱、电缆、鱼骨天线
在残缺不全的空中置网
野天鹅和小云雀都被警告过了
孩子们的画册里只有
麦穗、枪和圆规划成的月亮
于是，他们在晚上做梦

这是我的城市的黄昏
我相信你一定来临

阳光顺着墙根溜走
深黑的钟楼和上漆的新村
都像是临时布景
海傍着礁石沉默着
风傍着棕榈沉默着
这是歌曲里一个小小的停顿

我的城市有无数向你打开的窗户
我的城市有无数瞩望你的眼睛
阳台上的盆花
屋顶上东奔西撞的风筝
甚至小阁楼里
那支不成调的小提琴
在每个人的头上和愿望里
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因而我深信你将来临
因而我确信你已来临
普希金在他的《我爱你的朦胧》一诗中这样唱到：“我爱你的朦胧，幽深莫测/和你那神秘的花朵/你啊，迷人的诗歌中/美好的幻梦！是你们/诗人啊，使我们相信：有一群飘忽的幻影/从寒冷的忘川彼岸/飞到这尘世的岸上/它们冥冥造访的心田/感到一切已不似从前……”这是诗人对纯粹的生命感悟瞬间呈现的美妙诗歌所进行的礼赞。舒婷的《黄昏星》这首诗，就是朦胧而幽深莫测的“从寒冷的忘川彼岸/飞到这尘世的岸上”的优秀诗篇，它以繁丽纵横的意象交融所制造的迷宫，形成了诗的巨大张力。正像诗人所写的，那是她“头上和愿望里”的“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黄昏星是孤独的，它最早升上天空，它的光没有夜的映衬，显得黯淡。但诗人这里用了“蔚蓝而且宁静/蔚蓝，而且宁静”去表现它，意在说明它的不明艳，正是其内在、安静而深沉的品格的表现。这是确信自己的生命独立不倚的人格的象征。“蔚蓝而且宁静”,做了两次重复，第二次，蔚蓝后用了逗点，就从语势的感觉上给人以高远、安静、孤单、美丽的印象，这正是“黄昏星”的特点。是告别还是嘱托，诗人没有明确写出，给读者留下了参与创作的机会，使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内在愿望对之“倾注无限深情”。夜临了，黄昏星“解开山楂树/一支支/挽留的手臂/依次沉入夜的深渊”,这是诗人由光线的变化产生的错觉，暖色调使人亲切，而冷色调使人觉得遥远，所以黄昏星就解开了山楂树挽留的手臂。黄昏星消失了，黄昏星又没有消失，它注入了诗人的生命，它的坚强和孤傲都给了诗人无穷无尽的鼓舞。所以，诗人说“我答应你：即使没有你作伴/也要摸索着往上攀登/永不疲倦/永不疲倦/千百次奉献出/与你同样光洁的心”。这是此诗的第一部分，它完成了物我的相互选择和发现，初步达成物我同一。黄昏星至此而成为一种人格的象征物。
第二部分是写诗人等待黄昏星(即希望自身也能像黄昏星一样坚定、高洁起来)的一种焦渴心情。“我的城市”可以理解为诗人生命的结构体，也可以理解为真正的城市。“我期待你的来临”——“我相信你一定来临”——“我确信你已来临”,正表现了诗人自身意志所经历的三重考验。这一部分诗人并置了两组彼此冲突的意象群，暗示了内心的矛盾和斗争。“烟囱、电缆、鱼骨天线/在残缺不全的空中置网”,这成为绞杀自由和美的意象符号；而“被警告过”的野天鹅和小云雀、孩子们的梦则是与之对立的代表生命自由和美好的意象符号。下面的“顺着墙根溜走”的阳光，“深黑的钟楼”、“礁石”与与之相对的“上漆的新村”、“棕榈”、“打开的窗户”、“瞩望的眼睛”一组意象群，则暗示了光明对黑暗的抗争过程。黄昏星这时已不再孤单，因为“我的城市有无数瞩望你的眼睛”。也许生命的渴望只是一支“不成调的小提琴”,一只“东奔西撞的风筝”,但那毕竟是一颗颗“属于自己的”希望的黄昏星啊！
这首诗写得较为隐约，但产生了特有的诱人深入的神秘感。这不是简单的“触景生情”的咏物诗、咏景诗，而是一曲回环往复的生命情调的完美形式表现。这样的诗，有无数个解，读者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重新感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