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损传

秀士黄损者，丰姿韶秀，早有隽誉，家世阀阅，至生旁落。生有一玉马坠，色泽温栗，镂刻精工，生自幼佩带。一日，游市中，遇老叟，鹤发朱标，大类有道者。生与谈竟日，语多玄解。向生乞取玉坠，生亦无所吝惜，解授老人。不谢而去。荆襄守帅，慕生才名，聘为记室。生应其聘，行至江渚，见一舟泊岸，蓬窗雅洁，朱栏油幕。讯之，乃贾于蜀者，道出荆襄。生求附舟，主人欣然诺焉。抵暮，生方解衣假寐，忽闻筝声凄惋，大似薛琼琼。琼琼，狭邪女，筝得郝善素遗法，为当时第一手。此生素所狎昵者也，入宫供奉矣。生急披衣起，从窗中窥伺，见幼女，年未及笄，衣杏红轻绡，云鬟半軃，燃兰膏，焚凤脑，纤手抚筝。而娇艳之容、婉媚之态，非目所睹。少选，筝声阒寂，兰销篆灭。生视之，神魂俱荡，情不自持，挑灯成一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遂展转不寐。早起伺之，女理妆甫毕，容更鲜妍，以金盆洁手，玉腕兰芽，香气芬馥，扑出窗棂。生恐舟人知之，不敢久视，乘间以前词书名字，从门隙中投入。女拾词阅之，叹赏良久，曰：“岂意庾子山复见今日耶？”遂启半窗窥生。见生丰姿皎然，乃曰：“生平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偕伉俪，愿毕矣。”自是，启朱户露半体，频以目挑；畏父在舟，倏启倏闭，终不通一语。停午，主人出舟理楫，女隔窗招生密语曰：“夜无先寝，妾有一言。”生喜不自胜，惟恨阳乌不速坠也。至夜，新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开半户，谓生曰：“君室中有妇乎？”生曰：“未也。”女曰：“妾贾人女，小字玉娥，幼喜弄柔翰，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一片有心人也，愿得从伯鸾、齐眉德矅足矣。傥不如愿，有相从地下耳。慕君才华，不羞自献，君异日富贵，万勿相忘。”生曰：“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所不如盟者，无能济河。”女曰：“舟子在前，严父在侧，难以尽言。某月某日，舟至涪州，父偕舟人往赛水神， 日晡方返，君来当为决策，勿以迂道失期，使妾望眼空穿也。”生曰：“敬如约。”生欲执其手，女谨避不犯。其父呼女，女急掩门就寝。生恍惚，如在柯蚁梦中，午夜目不交睫。
次日，舟泊荆江，群从促行，生徘徊不忍去，促之再三，始简装登岸，复伫立顾望。女亦从窗中以目送生，粉黛淫淫有泪痕矣。生唏嘘哽咽。顷之，轻舟挂帆，迅速如飞，生益不胜情。入谒守帅，心摇摇如悬旌，帅屡叩之，不能举词，惟辞帅欲往谒故友，数日复来。帅曰：“军务倥偬，急需借箸，且无他往。”命使洁幸舍，治供具，馆生。生逡巡就旅舍，陴守甚严，生度不得出，恐失前期，逾垣逸走。沿途问讯，间关险阻，如期抵涪州。客舟云集，见一水崖，绿荫拂岸，女舟孤泊其下，女独倚蓬窗，如有所待。见生至，喜动颜色，招之曰：“郎君可谓信士矣。”嘱生：“水急，绁缆登舟。”生以手解维欲登，水势汹涌，力不能持，舟逐水漂漾，瞬息顺流，去若飞电。生自岸叫呼，女从舟哭泣。生沿河渚狂走十余里，望舟若灭若没，不复见矣。晚，女父至，觅舟不得，或谓缆断，舟顺水去多时矣。女父急觅舟追寻，无迹，涕泗而回故里。
适琼琼之假母薛媪者，以琼琼供奉内庭，随之长安，行抵汉水，见舟覆中流，急命长年绁起，舟中一幼女，有殊色，气息奄奄。媪负以纻絮，调以苏合，逾日方苏。诘其姓氏， 曰：“妾裴姓，玉娥小字也。随父入蜀，至涪州，父偕舟人赛神，妾独居舟中，缆解漂没至此。”媪曰：“字人无也？”女言：“与生订盟矣。”出其词为信。媪素契重生，乃善视女，携入长安，谓之曰：“黄生，吾素所向慕也，岁当试士，生必入长安，为女侦访，宿盟可谐也。”女衔谢不已。 自此，女修容不整，扃户深藏，刺绣自给。思生之念，寝食俱废，或梦呼生名而不觉也。一日，有胡僧直抵其室募化，女见僧有异状，女跪膜拜曰：“弟子堕落火坑，有宿缘未了，望师指迷津。”僧曰：“汝诚念皈依，但汝有尘劫，我授汝玉坠，佩之可解， 勿轻离衣裾。”授女而出，女心窃异之，未敢泄于媪也。
然生遍访女，杳然无踪，若醉若狂，功名无复置念，穷途资尽，每望门投止。适至荒林，见古刹，生入投宿，有老僧趺坐入定。生以五体投地。老僧曰：“先生欲了生死耶？”生曰：“否，否，旧与一女子有约涪州，为天吴漂没。师圣僧也，敢以叩问。”僧曰：“老僧心若死灰，岂知儿女子事？速去，毋混我！”生固求，僧以杖驱之使出，生礼拜益坚。僧曰：“姑俟君试后，徐为访求，当有报命。”生曰：“富贵吾所自有也，佳人难再得，愿慈悲怜悯，速为指示。”僧曰：“大丈夫致身青云，亢宗显亲，乃其事也，迷念欲海，非夫矣。”迫之再三，复出数金，以助行装，生不得已，一宿戒行，终恋不能舍。勉强应制，得通籍，授金部郎。
时吕用之柄政，敛怨中外，生疏其不法， 吕免官就第。生少年高第，长安议婚者踵至，悉为谢却，盖不忍背女初盟也。吕闭居，遍觅姬妾。闻薛媪有女佳丽，以五百缗为聘，随遣婢仆数十人劫之归第。吕见女姿容，喜曰：“我得此女，不数石家绿珠矣。”女布素缟衣，云鬓不理，吕出綦组纨绮，命易妆饰，女啼泣不已，掷之于地。吕令诸婢拥女入曲房。诸客贺吕得尤物，置酒高会。有牧夫狂呼曰：“一白马突至厩争枥，啮伤群马！”白马从堂奔入内室， 吕命索之，则寂无所见，众咸骇异， 因而罢酒。吕入女寝室，叱去诸婢，好言慰之曰：“女从我，何患不生富贵乎？”女曰：“妾本女子，裙布椎作，固所甘之，无愿富贵也。相公后房玉立，岂少一女子耶？罗敷自有夫，如苦相迫，愿以颈血溅相公衣，此志不可夺也。”吕自为解衣，女力拒不得脱。忽有白马长丈余，从床第腾跃，向吕蹄啮。吕释女，环室而走。急呼女侍入，马啮女侍，伤数人倒地。吕惊惶趋出寝所，马遂不见。 吕曰：“此妖孽也。”然贪恋女姿，不忍驱去，亦不敢复入女室矣。惟遍求禳遣，有胡僧自言能禳妖，吕延僧入。僧曰：“此上帝玉马为祟女家，非人力所能遣也，兆不利于主人。”吕曰：“将奈之何？”僧曰：“移之他人可代也。”吕曰：“谁为我代耶？”僧良久曰：“长安贵人，相公有素所仇恨者，赠以此女，彼当之矣。”吕恨生刺己，思得甘心，乃曰：“得其人矣。”以金帛酬僧，僧不受，拂衣而出。
吕呼薛媪至曰：“我欲以尔女赠故人， 尔当偕往。”媪曰：“故人为谁？”吕曰：“金部郎黄损也。”媪闻之私喜，入谓女曰：“相公欲以汝赠故人，汝愿酬矣。”女曰：“所不即死者，意黄郎入长安， 了此宿盟耳。萧郎从此自路人矣，我九原死骨，奈何驱之若东西水也？”媪曰：“黄郎为金部郎，相公以汝不利于主，故欲以赠之，此胡僧之力也，汝当急去。”吕乃以后房奁饰，悉以赠女。先令长须持刺投生，生力拒不允。适薛媪至，生曰：“此薛家媪也，何因至此？”媪曰：“相公欲以我女充下陈，故与偕来。”生曰：“媪女已供奉内庭矣。”媪曰：“昔在汉水中，复得一女。”遂出其词示生。生曰：“是赠裴玉娥者，媪女岂玉娥耶？”媪曰：“香车及于门矣。”生趋迎入，相抱呜咽。生曰：“今日之会，梦耶？真耶？”女出玉马谓生曰：“非此物妾为泉下人矣！”生曰：“此吾幼时所赠老叟者，何从得之？”女言是胡僧所赠，方知离而复合， 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真神物也。乃设香烛供玉马而拜之。马忽在案上跃起，长丈余，直入云际，前时老叟于空中跨去，不知所适。
《黄损传》是篇有名的传奇小说。作者是明后期的人。此篇最早见于明末詹詹居士编辑的《情史类略》。这篇小说有个逐步形成的过程。宋代江洵的《灯下漫笔》里曾有《虬须叟》,写的是唐僖宗中和年间藩镇高骈(封勃海郡王，时在江淮)的部将吕用之掠取商人刘损妻子的事情，文字简略。明代王世贞编的《剑侠传》,也收入这篇故事。后来又收入万历年间出的《国色天香》一书。无名氏以这个流传几百年的故事为材料，进行虚构、改写，不但增加了原故事的篇幅，而且改动了主人公的名姓。同时，将江淮移到京都长安，将吕用之也从一般部将改为权臣。尤其经过作者的加工改造，一个简单的故事也变成了脍炙人口的传奇小说。
小说热情地赞美青年男女间生死不渝的纯真的爱情，并从爱情深入开掘，反映了更深的主题。男主人公黄损是家道衰落的官宦人家的青年公子，丰姿韶秀，富于才情。女主人公是商人的女儿裴玉娥。黄损应荆襄守帅之聘，搭商船去襄阳，遇见善于弹筝的绝代佳人玉娥，两人互相敬慕，私订终身。因船上人多，无由叙情，约定涪州幽会。黄损应聘的地点在湖北襄阳，涪州在四川，路隔千里。而且，他到任后，赶上军务繁忙，守帅不让他离开。能不能如期赴约正是一种考验，黄损爱得坚定，跳墙逃出军营，沿途经历艰险，终于如期到达。作品描写裴玉娥失踪后，黄损“若醉若狂，功名无复置念”。在老和尚的逼迫下，勉强应制，作了“金部郎”。少年高第，长安议婚者寻上门来，他思念玉娥，一律都拒绝了。他非玉娥不娶，无论为民为宦，矢志不移。作品描绘裴玉娥的坚贞，更为有声有色，玉娥因舟覆落水被薛媪救醒后，从此不再梳妆打扮，闭户深藏，刺绣自给。因姿容出众，致为权臣吕用之强行聘去。她抵死不从，啼泣不已。她不愿富贵，只等黄损，为捍卫自己的爱情，敢于反抗权贵。小说没有就爱情颂爱情，还写了权臣吕用之抢男霸女致使黄损、玉娥这对有情人的爱情受到阻塞，出现障碍，产生波折。这样小说就自然有了抗暴的政治内容，主题就深厚了，作品反映的生活面也宽阔了。
尤其是小说的情节曲折奇特，具有相当大的艺术魅力。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在谈到戏剧创作时说：“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面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他又补充道：有“奇事，方有奇文”。有“奇文”才可能写出“奇人”。他的话有一定道理。戏剧如此，传奇小说也当如此。《黄损传》真可谓奇事、奇人、奇文了。作品以黄损、玉娥的婚姻为主线，两人时分时合，情节忽断忽续，波澜起伏，曲曲折折。其中玉马坠显灵，老和尚出力，奇奇幻幻，更增神奇的色彩。黄损有祖传的玉马佩，本为奇珍，一老叟乞取，他便立刻解下送人。老叟受而不谢。正是这玉马坠却保护了玉娥，成全了婚配。小说开头便闪着奇异的色彩。两人约定涪州见面，远隔千山万水，能如期相会吗？情节出现第一波折。黄损好不容易到达涪州，两人也见了面，谁知缆绳才解，急流就把船冲跑了，黄损追了十余里也没追上，玉娥为一弱女，独陷孤舟之中，随流远逝，生死也难卜了。情节出现一大惊心动魄的曲折，似乎已到山穷水尽了。偏巧黄损认识的薛媪救了玉娥，携入长安，情节断而复续。薛媪以为黄损定会入京应试，那时自然能找到他，谁知黄损自玉娥失踪后，就无意功名。两人怎么相会呢？留下悬念。黄损在老僧劝导下，入京应试了，并当了金部郎。眼看两人相会有期了。谁知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权臣吕用之强聘玉娥为妾，抢入府中。这次的波澜纯属人祸了。试想玉娥仅一女子，落到抢男霸女的人手中，岂能保全？而且吕用之是因黄损的弹劾才丢了官的，知道玉娥是仇家的情人，更不可能放过了。玉娥未被吕用之抢走之前，胡僧送她玉马佩，嘱咐她带在身上便能逢凶化吉。当吕用之企图侮辱玉娥时，一匹白马突然从床边跃出，又咬又踢他，吓得他再不敢进玉娥的寝室了。最后胡僧劝他把妖祸转嫁仇人。吕用之便将玉娥送给黄损，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情节四起四落，具有极强的吸引力。这奇事的发展过程中，又把黄损、裴玉娥的性格刻画出来了。
除此之外，描写的具体、细致，也是本篇的突出特点。如黄损第一次与玉娥交谈后，“生恍惚，如在柯蚁梦中，午夜目不交睫”。先写神情，后用比喻点明心境，后以半夜都眼睁睁的，用字不多，就把黄损心境、动作都写出来了。再如裴玉娥被薛媪救起后，“思生之念，寝食俱废，或梦呼生名而不觉也。”前以八字概括描写玉娥的感情，后用梦中呼唤黄损的名字这个细节，也把玉娥的感情写活了。还有黄损求老僧帮助指迷的一段，也极细致，描绘了黄损的动作、言语，刻画了他为了寻找玉娥的坚定信念，对老僧的刻画也很细致，塑造了一个有道高僧的形象。
这篇小说以主题深刻，人物刻画鲜明、情节奇特，而为后人所重视。话本小说《黄秀才徼灵玉马坠》(见《醒世恒言》卷三十二),戏曲《天马媒》、《玉马佩》都是取材此篇小说编渲而成的，《黄损传》对后世影响之广由此便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