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逐客来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
玉堂①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
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
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
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
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注〕 ① 玉堂:汉代待诏在玉堂殿,唐代在翰林院,故唐人已多以玉堂代指翰林院,至宋初,苏易简为翰林学士,太宗红罗飞白大书“玉堂之署”四字以赐之。玉堂遂确定为翰林院之代称。(见《汉书·李寻传》王先谦补正、叶梦得《石林燕语》七)
郭熙,字淳夫,温县(今属河南)人,宋神宗时为御画院艺学。他师法李成,由五代荆(浩)关(仝)画派一路拓展,创为“景外意,意外妙”(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之说,尤工山水寒林,蜚声当时。元祐二年(1087),苏轼(字子瞻)任翰林学士时,见郭熙《秋山》图,因作七古《郭熙画平远山水》,时黄庭坚任著作郎兼集贤院校理,遂依子瞻原韵次序和作一诗,故题曰《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政,被贬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次年庭坚亦由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调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六年更调监德州德平镇(今山东德平)。八年,哲宗即位,新党失势,庭坚与子瞻先后被召任京职,二人作题郭画诗时,正在久迁召返后不久,宦海沉浮,记忆犹新。故山谷此诗虽曰题画,却颇多咏怀言志之意,以题画为线索,融画意友情感慨于一体,于意象超远中见奇崛之气。
全诗十六句,四句一转韵。
黄州四句,平声删韵。按次韵诗惯例,隐括子瞻原作大意,叙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画,因而萌动青林之思,亦即隐逸之想。(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学见赠别》“青林隐士松”)。子瞻原作是从玉堂观画起笔,渐次写到郭熙《秋山》图,从而勾出贬谪江南时的回忆,更发为“不觉青山映黄发”之叹,而有求郭熙画取龙门伊川图,以寄隐逸之思的遐想。山谷次韵,语句多与子瞻原诗相应,却变化其次序。他从子瞻贬谪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同时引发青林之想。
山谷这一变化首先突出了郭画的传神处。郭熙所谓“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见青山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总之,要使人观此画而“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林泉高致·山水训》)。苏轼原诗已有此意,山谷更用倒插句法突出之。首四句是说,子瞻虽贬谪黄州,没有召还(“环”与“还”谐音),却因此得以饱览大江南北山水;如今召回京师,虽尊荣倍加,却因此与大自然隔绝。然而今日一见《秋山》图,顿然逸兴焕发,仿佛已置身青林之间。由“卧对”而“发兴”,用一“已”字,写出了子瞻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顿然间神驰魄动的精神状态,点出郭画使人“真即其处”的特点,真是“笔所未到气先吞”(苏轼《题王维吴道子画》)。
这一变化更使此诗起笔即有龙腾虎跃之势。黄州与京师地隔千里,子瞻遭贬至召回,时已七载。这四句却以极简省的笔墨将偌大的时空距离紧紧相连。前二句由“黄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转入玉堂观画,转得突兀;四句既应照二句“饱看山”,将前三句紧相钩连,又落脚于“青林间”,点出一篇主旨,为后文开出无穷天地。山谷诗力大气健,工於发端,这正是一个范例。
“郭熙官画”四句转上声阮韵,承上“郭熙画”正写画面,应原作“离离短幅”二句。第五句的意思是:郭熙《秋山》图虽为“官画”,即御院画,却不像当时画院派那样偏重形似,而是专尚荒旷杳远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说此画虽为短幅,但是笔致曲折,能于尺寸之间开拓出一派秋晚旷远景色。“短”、“曲折”、“开”一语一转,句法拗折夭矫。五、六两句是虚写,七、八两句则实写申足上意。从苏轼原作可知此画是一幅平远秋山图,《林泉高致·山水训》说山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所谓平远,是从近山望远山,其色“有明有晦”,其意“冲融而缥缥渺渺”。“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正写出了这种特点。从“外”字、“余”字可以看出这是远景,正合从近山望远山之意。近景处将霁未霁,故雨脚明晰可辨,而景深处渐远渐淡,叠嶂江村正在烟岚之外若沉若浮。山峦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飞南向。雨烟与叠巘的隐显变化,雁行与层峦的远近映衬,构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调、“冲融而缥缥渺渺”的意境。虽然画面上并未致力于秋山形状的刻画,然其荒远之致却由纸上浮溢而浸淫着观赏者的心灵,遭际相同,气味相投的两位大诗人,在郭熙荒旷杳远的画意中又一次发生了共鸣。
“坐思”四句转平声阳韵,“画取”四句复转入声质韵,此二节韵意不双转。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归之思,意脉遥应首节“青林”之想。山谷是江西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江外盛产桔柚,《尚书·禹贡》就有记载,历代更多所题咏,唐代韦应物《答郑骑曹青桔绝句》曾云:“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山谷“坐思黄柑”句即由此化出。秋霜降,桔柚黄,诗人却不能归去,不禁感叹“恨身不如雁随阳”。这句是化用杜甫《登慈恩寺塔》“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句意。看来与上文意不相续,实则“雁随阳”句点明“黄柑”之思的含意,复将诗脉接回到画上来,以顿挫回旋之笔转入下文:谓既然归休之愿不遂,那么慰情聊胜无,趁郭熙头虽白而目力尚堪映窗作画时,请他“画取江南好风日”,以稍慰衰鬓客子的归心吧。这里“熙今”二句韵与“黄柑”二句相协(霜、阳、光),意思则直接下节“画取”云云,是三、四节的关键,不但补写了《秋山》图的主人形象,且极自然地由三节过渡到四节。最后二句仍就求画言,化用杜甫句意收束全诗。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说的是盛唐名画家王宰的佳作都成于舒闲不迫之间。山谷却变化其意,笔锋一转,说道,只是郭熙虽然肯作画,但他像王宰一样,要十日五日方能画得一幅,这对于渴望立刻见到家乡山水的诗人来说,不是略嫌迟缓了吗?至此,全诗在迫切期待中结束。从次韵角度看,与子瞻原作诗末求取龙门伊川图相应;而从此诗意脉看,又与开首苏轼的“青林”之思遥相呼应,画意、友情、归休之思,一笔总收,余意荡漾于尺幅之外。有的注本释末二句说,“只要郭熙肯画,那么即使慢点也不妨事”,虽亦可通,但似未得山谷原意。山谷用典有“脱胎”法,《诗宪》释为“因人之意触类而长之”。《诗文发源》载:“山谷云: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一诨,方是出场。”必如前一解,末二句方有打诨妙趣。
从以上分析可见,此诗艺术上最成功之处是能于跌宕恣纵间见法度深严。可从三方面体会。
章法:山谷尝云:“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此诗正可见其“命意曲折”之妙。此诗的内涵很复杂,有子瞻与郭画的关系,诗人自己与郭画的关系、与子瞻的关系。在这众多意思中,山谷把握住情趣高洁旷远这一点,这正是郭画的精髓,也是苏黄友谊的基础,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后通过精心的结构,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现。首叙子瞻对画,末写自己求画,中间正写郭画以联结两端。在顺叙中处处用逆笔作顿宕勾勒,诗势似断复续,读来有龙腾虎跃之势。
韵法:此诗不像江西派某些篇章那样,押韵以险窄取胜,而是用韵甚宽平,且遵守七言四句一转韵、平仄互押的惯例。首四句用平声删韵,音调舒展清亮,正适于表现子瞻观画的旷逸情致。次四句上声阮韵,音调上扬宛转,又于表现郭画悠远之意境分外相宜。这两节意随韵转,故节奏舒徐,有清远之趣。由观画而思乡,陡转平声阳韵,如大钟骤鸣,噌吰镗巘,诵之似能感到画境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强烈振动。末章又转入声质韵,短促的节律又仿佛在诉说诗人渴望家乡山水的焦切心情。这两节韵脚音质变化大,又参用古诗韵意不双转之法,遂于古朴峭折的音律中隐隐透出一种抑郁之气。由舒徐清远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诗人观画时心情的变化。
句法:山谷诗工于锤字练句,前述“郭熙官画”二句之含意屈折、“但熙肯画”二句之善于点化,均是好例。更从全篇看,此诗前后两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偏偏中段的“江村”、“归雁”二句,明丽清秀,摇曳生姿,如同老树着花,于槎枒中别添一段妩媚。全诗因之而有变化神奇之妙。
山谷七言宗尚杜甫、韩愈,于昌黎所谓“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荐士》)尤其心折。山谷诗或得或失,多半在此。此诗未从杜、韩诗表面的奇语险韵去学步效颦,而是抓住了杜、韩七古力大气雄的精神,於排奡中力求妥贴,所以能传颂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