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潺潺客枕凉,洛阳秋尽遍啼螀。千重云树连中岳,万古王侯上北邙。
才几日,又重阳,黄花红叶感流光。人间不少兴亡恨,女几峰高木有霜。
这是一首吊古伤今之作。因这首词的具体写作时间尚不知,故难判定。它刊于民国24年(1935年)元月16日出版的《词学季刊》 (词学季刊社创办) 二卷二号“近代女子词录”专栏中。作者生活的年代乃国家、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清末,独妇那拉氏祸国殃民,老大帝国被列强瓜分豆剖,国将陆沉,民犹倒悬。辛亥革命固然推翻了帝制,但接着是连年的军阀混战; ……中华民族几濒万劫不复之地。作者的桑梓河南,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更是中原逐鹿,杀伐不已,苦煞了百姓!河南不仅兵灾重,水灾、旱灾、蝗灾也较他省为甚。物产丰饶、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中州,在女词人生活的年代,已是疮痍满目,哀鸿遍野。和女性传统的闺怨词、抒一己身世之感的婉约词相比,这首多少有些现实意义的吊古伤时的《鹧鸪天》,还是值得我们吟诵、玩味的。
不论吊古还是伤今,词人均出之以悲秋。上阕以秋景为主,融伤感之情入秋景中。词人作客洛阳,洛城正秋风萧瑟,秋雨凄凄,残蝉声声,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陶澹人《秋暮遣怀》 )。开篇二句,词人已造就一个抒情的典型环境。时令是深秋,是历代文人最容易悲愁的时光。时间偏偏又选取了黄昏,那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尤其是弱女子最动感情的时分,所谓梧桐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李清照《声声慢》),正此谓也。连六尺须眉的秦观也挨不过黄昏: “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 ( 《鹧鸪天》 )所以,所谓“枕凉”,实际是心凉,首先是心凉。“千重”句是写景,“万古”句是吊古。中岳,即嵩山,系五岳之一,在河南省登封县境内。北邙,即北邙山、邙山,在河南省洛阳市北。东汉及魏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世遂常用它来泛指墓地。后人信此风水宝地,亦喜葬此,如中唐名诗人孟郊即是,韩愈《赠贾岛》云: “孟郊死葬北邙山。”一千八九百年来,北邙山不知埋葬了几多王侯、公卿、名士。“万古”一句具有历史学家的眼光与气度,其内涵似为: 历史无情,任你不可一世的帝王、权倾一时的雄豪,最终都不免为冢中枯骨。
下阕以抒情为主,融景入情,突出伤时的主旨。前两短句表明节令。前人视重阳为吉祥、快乐的节令,如“曹丕即云“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九日与钟繇书》)古人每于是日登高宴饮赏秋。女词人眼中所现之景亦非不美: “黄花”者,争奇斗艳之菊花;“红叶”者,秋霜将树叶染成万紫千红。然“黄花红叶”后添以“感流光”三字,则不言悲而悲自出,满目秋色只能以凄美二字来品评了。词人悲伤之情至此已蓄足,遂致结尾二句直揭兴亡之恨,一派沧海桑田、人间何世之叹。
这首词的艺术性很强。首先值得重视的是其抒情艺术。贯串全词的红线是: “情以物迁” (《文心雕龙·物色》)。我们常说情景交融,此词堪为典型范例。前人评词有“情景相副,宛转关生,不求工而自合” (先著《词洁》),对这首《鹧鸪天》正可作如斯评。其结尾是以景结情,使这首小令余意不尽,令人一唱而三叹。其次,辞情劲切,眼界阔大,气度不凡,与常见的女性词作的满纸女儿态、一派阴柔美者有所不同。“千重”句魄力已甚壮伟,“万古”句更有将天下王侯一网打尽的气势。她的其他作品也表现出独特的词风: 悲凉而劲健,悱恻而苍茫。如: “云开彭蠡见孤鸿,隔岸萧萧芦叶战西风。”“红楼翦烛唱清歌,记得斜阳一角乱山多。” (《虞美人》) “接水长堤寒照晚,横空归雁破秋烟。” “万顷丛芦翻雪浪,一轮皎月转晶盘。”(《浣溪沙》)第三,深谙格律,表现出精工的特点。即以“千重云树连中岳,万古王侯上北邙”而言,其对仗的精美、工整,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晏殊《浣溪沙》)等词史上一流名对完全可以相颉颃。这种炉火纯青的词艺,足以品定马素为近代词坛不凡作手。 同时, 也雄辩地表明词至清末民初未亡。当然,词之亡与不亡,首先不在词艺,而在于: 词中有否真情在?所抒为真情,则为真正的词; 无真情、以假话谀辞凑成者,乃词中之行尸走肉。 马素的词全是真情的倾吐, 尽管她的作品多为抒一己愁怨的纯悲秋、纯怀人、纯伤春之作,缺乏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