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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高老头 [法国]巴尔扎克
释义

高老头 [法国]巴尔扎克

【作品提要】

伏盖公寓住着七位房客,其中来自外省的大学生拉斯蒂涅,试图通过表姐鲍赛昂夫人的关系跻身上流社会。在表姐的指点下,拉斯蒂涅先后结识了两位夫人,而她们的父亲正是住在伏盖公寓的高老头。当年,高老头住到伏盖公寓后,膳宿费从每年一千二百法郎逐年降低,原本阔绰的生活每况愈下。他爱女心切,为赢取女儿的欢心,替女儿们偿还荒唐奢侈生活导致的债务;为维持她们的声名,他多次变卖一件件值钱的家私,甚至为了成全拉斯蒂涅与次女纽沁根太太的“爱情”,动用了自己养老的终身年金。伏盖公寓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伏脱冷,他为拉斯蒂涅上了一堂堂生动的课,用赤裸裸的语言展示了社会上金钱以及地位交易的内幕。最终,他被房客揭穿了在逃苦役犯的身份,重返牢狱。而此时,高老头也走向人生最为悲惨的尽头,临死前望眼欲穿,盼望女儿们的到来,却一次次希望落空,最后是两位大学生斥资埋葬了高老头。拉斯蒂涅亲历高老头的悲惨遭遇,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埋葬了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后,下决心向巴黎上流社会挑战。

【作品选录】

高老头从迷惘中醒过来,说道:“好,让我来叫你决定。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不是会向犹太人借钱吗?”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说这句话,”老人说着,掏出一只破皮夹。“那么我来做犹太人。这些账单是我付的,你瞧。屋子里全部的东西,账都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给你的。我不是女人,你总不会拒绝了吧。随便写个字做凭据,将来还我就行啦。”

几颗眼泪同时在欧也纳和但斐纳眼中打转,他们俩面面相觑,愣住了。拉斯蒂涅握着老人的手。

高里奥道:“哎哟,怎么!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

特·纽沁根太太道:“可怜的父亲,你哪儿来的钱呢?”

“嗳!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了我的话决意把他放在身边,像办嫁妆似的买东买西,我就想: 她要为难了!代理人说,向你丈夫讨回财产的官司要拖到六个月以上。好!我就卖掉长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万五存了一千二的终身年金,有可靠的担保;余下的本金付了你们的账。我么,这儿楼上有间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两法郎,日子就过得像王爷一样,还能有多余。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半个月以来我肚里笑着想: 他们该多么快活啊!嗯,你们不是快活吗?”

“哦!爸爸,爸爸!”特·纽沁根太太扑在父亲膝上,让他抱着。

她拼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把那张光彩奕奕,眉飞色舞的老脸洒满了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你才是一个父亲!天下哪找得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你,现在更要爱你了!”

高老头有十年功夫,不曾觉得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胀破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讫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疯似的蛮劲使她叫起来。

“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说着,脸色发了白,瞅着她,痛苦得了不得。这个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的耶稣受难的图像可以相比。高老头轻轻的亲吻女儿的脸,亲着他刚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带着探问的口吻: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那么叫嚷使我难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亲着女儿,一边咬着她耳朵:“钱花的不止这些呢,咱们得瞒着他,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无穷无尽,使欧也纳愣住了,只能不胜钦佩地望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现。

他叫道:“我决不辜负你们。”

“噢,欧也纳,你说得好,”特·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角。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家私。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莱宙斯一样有钱了。”

拉斯蒂涅道:“呃!提这个做什么!”

“欧也纳,”但斐纳凑着他的耳朵说,“今晚上我还觉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爱你,永远爱你!”

高老头叫道:“你们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老天爷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叫我受的。将来我会想到: 今年二月里我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瞧她多美!你有没有碰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窝的女人?没有,是不是?嗳,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了她幸福,她还要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儿天堂,我给你就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嚷着,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啊,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可怜的父亲!”

“我的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是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会教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盯着她的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总之他像一个极年轻极温柔的情人一样风魔。

“你瞧,”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是欧也纳已经几次三番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责备她了。

××××××

“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两个女儿告诉你就要来了?你再去一次,我给你五法郎。对她们说我觉得不好,我临死之前还想拥抱她们,再看她们一次。你这样去说吧,可是别过分吓了她们。”

克利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递了个眼色,便动身了。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纳,我死了,她要怎样的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死就是再也看不见她们。在那个世界里,我要闷得发慌哩。看不见孩子,做父亲的等于入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尝着这个味道。我的天堂是于西安街。嗳!喂,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回到她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清清楚楚看见她们在于西安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 爸爸,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儿,跟她们淘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儿吃中饭,一块儿吃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着孩子直乐。在于西安街,她们不跟我讲嘴,一点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干么她们要长大呢?(哎唷!我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你想她们会来吗?克利斯朵夫蠢极了!我该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气看到她们。你昨天去了跳舞会,你告诉我呀,她们怎么样?她们一点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们不肯去跳舞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我呢。她们的财产遭了危险, 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难过!哟!哟!哟!)你瞧,非把我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儿去挣。我要上奥特赛去做淀粉。我才精明呢,会赚他几百万。(哦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

“她们在这儿,我不会叫苦了,干么还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来,拉斯蒂涅以为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高声汇报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紧事儿。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 高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似乎很生气,这位先生。我正要出来,太太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告诉我: 克利斯朵夫, 你对我父亲说,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来。那是有关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说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桩事儿!我没有见到她,不能跟她说话。老妈子说: 啊!太太今儿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叫我,我会告诉她,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没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见男爵,他不在家。”

“一个也不来,”拉斯蒂涅嚷道,“让我写信给她们。”

“一个也不来,”老人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你带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中冒出一颗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不掉下来。

“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脸!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馆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要哭作一团,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现在可什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儿去了? 倘若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听到她们,看到她们。啊!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可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楣鬼!倒楣鬼有人爱,至少那是真正的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我可以看到她们了。唉,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都像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能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怎样的奉承体贴!(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 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爸,往那儿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一块儿吃饭,他们对我很恭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那是为我的钱啊。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们陪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聪明呢,嗨,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像在这儿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漂亮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

——那位先生是谁啊?

——他是财神,他有钱。

——啊,原来如此!

“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瞧着我,就像恭恭敬敬瞧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再说,谁又是十全的呢?(哎唷!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我这时的痛苦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齐第一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么。那时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脸;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样: 我在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闹了笑话,惹她冒火。我为此急疯了。八天功夫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了女儿的大门。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白,身子磨坏的伤,你都记在账上,干么今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的报复了,像刽子手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像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老妈子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们为着我脸红了。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哦!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不管她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但斐纳,我就不觉得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别那么冷冷的瞧我。啊!我的好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金光变得像铅一样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放光辉之后,我老在这儿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着就是为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代价是教我受种种的羞辱,我都受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儿!听见过没有? 我把一辈子的生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在发烧,她们不来苏解一下我的临终苦难。我觉得我要死了。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亲我呀;最后一个亲吻就是你们父亲的临终圣餐了,他会代你们求上帝,说你们一向孝顺,替你们辩护!归根结蒂,你们没有罪。朋友,她们是没有罪的!请你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是为了我责罚她们,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有什么办法!最美的天性,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一个糊涂蛋,遭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了她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像她们从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对她们百依百顺。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给她们满足。十五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她们而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她们,她们在来啦。哦!一定的,她们要来的。法律也要人给父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你写信去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几百万家私留给她们!我敢起誓。我可以上奥特赛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几百万好赚。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像麦子和面粉一样在路上变坏的。嗳,嗳,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啊!你告诉她们有几百万决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宁愿受骗,我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挺起身子,给欧也纳看到一张白发凌乱的脸,竭力装做威吓的神气。

欧也纳说:“嗳,嗳,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们。等皮安训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要死了,要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明摆的了。她们这时不来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个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没体会到一星半点,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她们完全不了解。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在她们眼里我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 挖吧!我太傻了。她们以为天下的老子都像她们的一样。想不到你待人好一定要人知道!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唉,来看我还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受到报应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界上所有的罪。去啊,去对她们说,不来送我的终是忤逆!不加上这一桩,她们的罪过也已经数不清啦。你得像我一样的去叫: 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待你们多好,他在受难,你们来吧!——唉!一个都不来。难道我就像野狗一样的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弃!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们;我半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嗳,朋友,难道这能派我的不是吗?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你,你得爱她,像她父亲一样的爱她。还有一个是遭了难。她们的财产呀!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掉吧,留给我一颗心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去找皮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嚷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替我带来!”

“你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愣了一愣,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的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 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茶,说道:“你喝这个。”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的握着欧也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老子的听着!你们得要求国会订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教我们临死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雷斯多!杀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娜齐、但斐纳,喂,来呀,爸爸出门啦……”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惘惘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往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像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

(傅雷译)

【赏析】

巴尔扎克总是这样出手不凡!如若将作品《高老头》改编成影视剧,导演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伏盖公寓内外的布局、陈设,原封不动地通过一个个镜头予以呈现。哪怕是那些公寓内次要的房客,凭借巴尔扎克对人物肖像、穿戴及神态惊人的细致描绘,只要忠实于原著即可凸显人物的特征。他那些详尽细腻的描写或显冗长,但却毫无例外地让读者身临其境,近距离地体验那一部部撞击心灵的“人间喜剧”。

虽然作品以《高老头》命名,但高老头却并非小说中的绝对主人公。相比之下,拉斯蒂涅却占有相当的篇幅和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个先后亲睹三人变故的年轻人,通过鲍赛昂夫人的失意见证了上流社会的虚伪,经由伏脱冷的教导领悟残忍的生存哲学,而高老头被弃的人间惨剧则令他抛弃最后一点温情和良知。这一再现于不同作品中的人物,原本设置为配角,但在他的贯穿下,高老头“被动”地放置在聚光灯下,让人不知不觉地生出怜悯和哀叹之情。

节选部分是高老头的重场戏之一。在这里,老人对女儿毫无保留的爱与临终前苦苦的等待乃至咒骂、进而祝福较为集中地浓缩了高老头的后半生。看似无能孱弱的老头听任别人的嘲弄,显得无助、无奈,对关系自身尊严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老人,将所有的生命都聚集在女儿身上。从选文第一部分可以看到,女儿危难时,他犹如一头雄狮,完全竖起了鬃毛,俨然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积极的行动者。只要是为了满足女儿们的任何一点心愿,他都愿意全力以赴,甚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如果说,巴尔扎克的时代,金钱是社会运转的轴心,那么,高老头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父爱恰恰作了一番深刻的例证: 金钱社会仍然存在美好情感。而只认金钱不顾亲情的女儿,在父亲临终前的缺席却将最为珍贵的人间至爱践踏得无从辨识。资产阶级家庭中的脉脉温情就是如此脆弱,在冷冰冰的利益与权势面前它全然不堪一击。巴尔扎克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这忘恩负义的根源向读者预示了高老头不幸的未来,也许会让读者不禁打一个寒噤,为老人暗暗揪心。

自丧偶之后,高老头所有的情感完全寄托在两个爱女身上。他对孩子的父爱是无辜的,但他至死才明白,是自己酿制了苦酒,他毫无原则的一味宠爱使得女儿的亲吻完全建立在金钱堆积的空中楼阁之上。他用金钱满足女儿要求,换来的爱恰恰腐蚀了伦理上的情缘关系,使骨肉相连的血缘亲情变质异化,结局便注定为: 一旦他成为“榨干的柠檬”,追求权势金钱的女儿便翻脸不认。临终前的失望无疑给高老头致命一击,近乎歇斯底里的絮叨与作品对高老头本人的“忽视”形成鲜明的对比。巴尔扎克此时给予高老头充分的话语权,大段的呼唤、乞求、忏悔、咒骂让读者刻骨铭心,而最后归于临终前的一声“祝福”,让人无限信服巴尔扎克对人物性格及其弱点的把握。与此同时,巴尔扎克通过高老头行将就木的挣扎,巧妙地展示了冷酷的社会现状。虽然个人的教育是遭到遗弃的原因之一,但毫无疑问,冷酷自私的社会环境是培植势利、荒淫的生活方式的温床。高老头风烛残年的惨剧发生于道德支柱土崩瓦解的时代,金钱和权欲的威力催生了神圣情感的物化,只可惜一意孤行的老头虽经历商海的沉浮,但对此视而不见,在暮年还执迷于人间真情。他对女儿的爱近乎痴情,甚至丧失了理性和尊严,只要能在女儿身边,“黄连也会变成甘草”。他豁出老命、抵押全部生活资源,帮助女儿“红杏出墙”,张罗住处,自然也为自己几乎畸形的父爱押上了最后的赌注。从“两个女儿”同时在伏盖公寓出场这一章,高老头才算开始有了一个广阔的正面表演的舞台。巴尔扎克铆足气力,不再躲躲闪闪而是直接运笔表现高老头生命的最后历程。老头欢天喜地地为纽沁根太太安排新居,达到生命中最快乐的极点。同时,巴尔扎克仿佛故意“捉弄”这位可怜的人,毫不留情地在紧接的最后一章,让他完全跌入悲痛的深渊,伴随着物质财富的一无所有,他的精神支柱——女儿的爱彻底地不复存在,亲情、人性在金钱面前丧失殆尽,任凭高老头撕心裂肺地控诉、悔恨,他孤独的生命还是画上了句号,异乎寻常的父爱悲剧落下帷幕,清清楚楚地向拉斯蒂涅演绎了最后一课。选文中“老人的死”,让高老头在生命尽头,名正言顺地成为与题名相符的作品的主人公。

巴尔扎克有条不紊地让每个人的故事自然流淌,其间情节线索却彼此交织,毫不单调乏味。他往往在浓墨重彩中不经意地叙说某一情节,同时又似有若无地铺陈着世态炎凉的种种案例。作为一名埋头笔耕的“能工巧匠”,他用笔墨在平面的白纸上所建构的《人间喜剧》这一纷繁社会,故事相互照应,错落有致,其神来之笔,令读者过目难忘那一个个呼之欲出的人物,为善者不平,为弱者扼腕。巴尔扎克的笔触是现实的,但流淌的文字却处处以情动人。这位伟大的作家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近乎苛刻地将读者“驱赶”到其精心设置的典型环境,从而进一步让读者服膺于作家的运笔,在掀起的酝酿已久的情感高潮中被一一“俘获”。燃烧自我的高老头,以无私的父爱向我们展示了爱的盲目,人情的残酷,父亲的精神干涸,女儿的自私冷漠,神圣的人伦情爱惨遭摧残蹂躏,让读者在亲情之物化中喟叹人类精神的悲哀,折射出伟大作家的警世哲理、睿智思考。

(戴 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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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3:2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