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里瓦斯 [智利]布莱斯特·加纳

【作品提要】

马丁·里瓦斯是一个外省的贫困青年，来到圣地亚哥念大学，按父亲的遗嘱寄居在暴发户达玛索家里。他怀着卑微真诚的心情爱上了其女儿——高傲的丽奥娜。然而获取姑娘的芳心并不容易。马丁先是成为达玛索有力的商业助手，接着帮助姑娘的兄弟奥古斯丁解决了由于拈花惹草造成的麻烦，后来又热心地帮助了拉法爱尔与贫苦姑娘埃得米拉的爱情。1815年，圣地亚哥发生自由派起义。马丁在参加武装起义前夕鼓足勇气向丽奥娜倾诉了自己深沉的爱。丽奥娜了解了马丁高贵的内心和炽热的感情，也深深地爱上了他。马丁被捕后，她倾尽全力帮助马丁越狱，两人逃到秘鲁过着幸福的生活。

【作品选录】

三十二

前面我们说过，菲德尔·埃利阿斯回到家里，对自己经商的手段和进行的交涉，颇为得意。

在我们中间，希望生活的每一步都要有利可图的，大有人在。对于这种人，凡属非商业性的事都是多余的长物。文学、艺术、历史等等对他们来说，都是庸人消磨时光的玩物。科学在他们眼里，如果能获利，也就是说可做商品的话，才是好的。政治也是按照同样的原因才值得他们注意。当社会关系有利于赚钱时，他们才讲社交。对那种面对物质利益持超然态度的人，他们是一百个瞧不起。所以他们总是在报纸的商业版里寻找最感兴趣的那一栏。

正如读者见到的那样，菲德尔·埃利阿斯是在1850年左右参加重商主义这一派的，也就是说，已有十年之久了。十年中，广告和商品已经造成了众多的派系。

上面讲过，菲德尔认为把女儿嫁给奥古斯丁是笔好买卖。但是，并非因为这个，对另一笔即将到手的生意，即租借橡树庄园，就不再感兴趣了。

家里人对他说西蒙·阿雷那先生来找过他。于是，他既不放下帽子，也不进去对佛兰西斯卡夫人说明一下他和达玛索会面的事，便满怀狐疑地跑到西蒙家里去了。

佛兰西斯卡夫人怀着大多数女人摆脱丈夫半日闲时所感到的轻松心情，望着丈夫又出去了。在不少夫妻中间，丈夫是个十字架，必须耐心地背着它，可是，一旦放下，心里是很快活的。从各种含义上讲，菲德尔都是一个十字架式的丈夫。

佛兰西斯卡夫人这时正在阅读乔治桑的《华伦蒂纳》，菲德尔这个商人，同狂热的贝内地克多相比，是这样的冷若冰霜，简直是个可悲的角色。因此，夫人高兴地望着她的十字架又出去了，接着，重新如饥似渴地又埋头读起来。

菲德尔对待乔治桑丝毫不比照顾养老院的穷人多。所以他根本没有看见老婆眼睛里的浪漫激情就开步走了。橡树庄园这笔生意比研究女人的情绪重要得多。

他怀着由于狐疑而产生的不安心理，气咻咻地跑到西蒙家里。

西蒙又是让座又是敬烟，一面夸口说，那是圣奥古斯丁广场附近的雷伊斯香烟厂的名牌货。

在我们男人之间，从一支香烟开始，就能谈上半天，因此可以这样说： 香烟是一种最可靠、最积极的交际媒介。

菲德尔点着烟，不免有些激动地等待朋友告诉他，为何前去登门拜访。

“我去过你家了，家里人对你说了吗？”西蒙这样问道。

“说了，亲家，”菲德尔回答说，“我一听他们说完，就直接来这里了。”

“我是去告诉你，我完成了你的嘱托。”

“啊，你和彼得罗·圣路易斯谈过了？”

“我昨天晚上去的。”

“关于橡树庄园，他是怎么说的？”

“他就重新出租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什么条件？”

“其中一条，你是很难想象的。”

“非常苛刻吗？”

“这就瞧你怎么看了。”

“你说吧，亲家，先听听条件。然后，再谈谈看。”

“彼得罗先生对我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开始工作。”

“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为了让他儿子工作，他希望他侄子也一起干。”

“是拉法爱尔·圣路易斯吗？”

“是的。”

“到这里为止，我还看不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答应拉法爱尔的要求，彼得罗就把橡树庄园让给儿子和侄子去经营。”

“拉法爱尔的要求是什么？”

“和玛蒂勒德结婚。”

面对这次进攻，菲德尔毫无防备，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对付。他一言不发，眉头紧皱，摆出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

“我果真没有料到这一层。”他终于开口道。

“这就是他的条件。”西蒙强调说。

“假若我接受这个条件呢？”稍停片刻，菲德尔问道。

“那他就把橡树庄园租给你，让他儿子和侄儿去别的庄园工作。”

“亲家，你认为怎么样？”

“我吗？不知道。你自己拿主意吧。”

“是的。”菲德尔一面说着，又思考起来。

他首先想到，这件事需要认真盘算一下。彼得罗的条件并非不可接受。我们曾经说过，菲德尔将大部资金投入承租橡树庄园之中了。这个原因，对考虑把玛蒂勒德嫁给拉法爱尔而不是奥古斯丁上面，起着重大的心理作用。从各种迹象上判断，奥古斯丁要等到父亲逝世以后才能得到遗产；菲德尔估计，达玛索由于身体强壮还会活好多年。再说，他大舅子对他的生意能否伸出援助之手还是个问号，无论如何，不会像续租九年橡树庄园那样有利。

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说：“你知道，拉法爱尔早就希望娶玛蒂勒德。”

“这我晓得。”西蒙回答说。

“事情是我大舅子弄糟的。”菲德尔继续说道，“拉法爱尔那时一无所有，但他是个好青年。”

西蒙赞同地点点头。

“如果他叔叔愿意援助他，那是笔不坏的生意。”菲德尔这样说道。

“是的。”

“亲家，这个问题先不忙决定。我们还有考虑的时间。”

他们于是换了话题。又谈了半小时，菲德尔方告辞回家。

他走进家门的时候，佛兰西斯卡夫人正读到贝内地克多躲在华伦蒂纳卧室里的一章。丈夫的到来中断了她的阅读，她的心那时正漫游在罗曼蒂克的高潮中。

菲德尔给她讲述了一天内的两次出访： 他和达玛索的非正式协议，以及彼得罗提出承租橡树庄园的意外条件。

对上述情况，佛兰西斯卡夫人抛开菲德尔的生意经，去构思拉法爱尔·圣路易斯对爱情始终不渝、颇有诗意的部分。由于阅读《华伦蒂纳》所受的心理影响，她立刻表示赞成彼得罗的条件。

她高声说：“啊，你看，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菲德尔说：“如果这小伙子在农庄工作，也许会有出息。”

“他的心肠的确很好。”她热情地评论道。

“彼得罗另外那座庄园也很不错。”菲德尔看到在这项交易里，他女人的意见与他一致，便准备第一次忍受她那浪漫主义的颂歌。

“啊，我坚信他一定会使玛蒂勒德幸福。”

“那里有三千头母牛，每年可以出售一批肥牛。”

“亲爱的，别犹豫了，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大喜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座庄园平均每年可收获三十多万公斤的小麦。”

“再说，拉法爱尔还是个有学问的青年。”

“另外，还不算羊毛和木炭，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你把什么都算成钱。”佛兰西斯卡夫人不耐烦地高声道。对于丈夫在涉及玛蒂勒德终身幸福的问题上，总是不厌其烦地谈论金钱，她表示非常反感。

菲德尔对妻子的罗曼蒂克也无法忍耐了，于是回击说：“既然钱不多，又要养家，那就得精打细算，别的全是胡扯。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世界。什么事情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要是拉法爱尔不能养家，他的爱情就是赛过阿伯拉尔^①又有什么用呢？”

“金钱并不能使人幸福。”佛兰西斯卡夫人眼睛望着天空，面带愁容地说。

“那么把金钱给我好了，我就可以嘲笑别人。”菲德尔反驳说，“什么爱情呀，善良呀，学问呀，你给我统统一边去吧！”

“得了，说点别的事吧。这个问题，我自有固定的信念。”

“我看你是太固执了。”看到妻子不肯改变看法，企图回避争论，菲德尔生气地高声说。

为借助某种富有诗意的思想求得忍让，佛兰西斯卡夫人埋头看她的书本去了。

“这么说，我们就接受彼得罗的条件啦。”菲德尔停顿一下，借以平息自己的焦躁，然后说道。

“你看着办吧。”佛兰西斯卡夫人回答说。

“我就是这么理解的。谁也别来教训我。我要干的事，我知道得很清楚。橡树庄园再续租九年，比你哥哥能给我们的好处要大得多。”

“那你应该跟达玛索谈一谈，告诉他这件事。”

“我会对他说，玛蒂勒德一再坚持跟拉法爱尔，她把我说服了。总而言之，不会没话说的。”

他走出房间，佛兰西斯卡夫人连忙去找女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就在菲德尔忙于这笔交易的时候，达玛索已经向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报告了大舅子来访的目的。对达玛索来说，丽奥娜的意见有着恩葛拉萨夫人的同等分量。作为母亲，恩葛拉萨夫人首先反对儿子这门亲事。

“女儿，你的意思怎么样？”恩西那先生问丽奥娜。

“爸爸，我认为这事不要着急。”

“你瞧，我也是这么说的。”恩葛拉萨夫人高声道，一面抚摸着地阿梅拉。她心情一激动，就爱来这个动作。

“可是，假如我们还让奥古斯丁打光棍，他挥霍的钱就实在让人没法忍受了！”达玛索说道。作为大资本家、老资格的商人，他看事论事总是先从物质观点出发。

“我们叫他改正过来。”恩葛拉萨夫人回答说，一面摸摸地阿梅拉的脑袋。

“这没有用。我们家很有钱啊！”丽奥娜立刻说道，并用那骄傲的目光，望望父亲。

“不管怎么说，他明天得给我回话。咱们等等再说吧。”达玛索这样说道。

达玛索像往常那样出门到市面上转一圈，母女二人单独留下来。

“你得跟奥古斯丁谈一谈。”恩葛拉萨夫人对女儿说。她知道丽奥娜对家庭的影响超过自己。

“放心吧，妈妈。这门子亲事成不了。”姑娘回答道。

为表示心里高兴，恩葛拉萨夫人紧搂着地阿梅拉，小狗也来回晃动尾巴，以报答女主人的爱抚。

吃饭的时候，全家要聚在前厅，这时马丁回来了，他刚要上楼回屋，就被叫住了。

过了不久，奥古斯丁也回来了，这时众人已坐在饭桌周围。奥古斯丁看看马丁，想在他眼睛里找到一线希望，但是里瓦斯只要面对着丽奥娜，就难以顾及旁的事情了。

恩葛拉萨夫人想借助有趣的地阿梅拉来打破众人由于都有心事而造成的沉默。那小狗装死躺下，女主人假装有辆马车从它身上隆隆驶过，嘴里还带着这种情况下应有的音响伴奏。奥古斯丁并不注意智利家庭训练小狗的这套把戏，他的心，七上八下，悬在恐惧与希望之间。马丁就更不注意了，他的心已拜倒在他热爱的人的石榴裙下。这只有初恋的人，才会产生发自肺腑的爱慕。

离开饭厅时，奥古斯丁凑到马丁身旁，马丁为让主人先走总是留在后面。

“到我房间里去。”奥古斯丁低声说。那腔调就像演员为披露出生的秘密而向主人公提出约会的口气。

由于近来吃尽苦头，奥古斯丁已经失去往日那种强装的坦然和饶舌，心底里蒙上一层悲剧式的阴影，所以招呼马丁时才是那种口气。

马丁随着他来到约定的房间，在奥古斯丁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他锁好门，开口就问：“结果怎么样？”

“很好。”马丁回答说，“我跑过的教堂和法院，存根簿上，都没有你们的结婚登记。你查到什么啦？”

“什么也没有。”奥古斯丁高兴地回答说。

“明天一清早我就能拿到证明。”马丁说。

“我也是。”

“看见没有，这婚姻是无效的。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个秘密别从家里泄露出去。”

奥古斯丁激动得按捺不住，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里瓦斯，说道：“马丁，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几下敲门声。

“谁呀？”奥古斯丁问。

丽奥娜的答话声从门外传进来。

“给她开门吗？”公子哥问马丁。

里瓦斯点点头，一听到是丽奥娜的声音，他的心脏猛然加快了跳速。

奥古斯丁打开门，丽奥娜走了进来。

“干吗关得这么严？你们在谈什么重大机密吧！”她望望马丁，说道。看到里瓦斯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准备要离开的样子，她连忙问道：

“您为什么要走？”

“也许您有什么事要对奥古斯丁说。”小伙子回答道。

“我的确有话跟他说，但是您不碍事。”

丽奥娜在沙发上坐下来，奥古斯丁坐在她身旁，马丁在稍微远些的椅子上坐下。

丽奥娜说：“吃饭前，爸爸把一切都给我们讲了。”

“什么一切？”奥古斯丁叫喊起来。

“关于姑父的来访和他的打算。”

“什么打算？”奥古斯丁问道。

“爸爸没对你谈起过结婚的事吗？”

“谈过。”

“是跟玛蒂勒德？”

“对。”

“菲德尔姑父就是为这个来的。”

“啊，这我已经知道了。”奥古斯丁说。

“你想怎么答复？”

“就说我不愿意。”

“可这与爸爸的希望相反。”

“按照今天中午我给他的答复，那当然如此；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能说明白。”奥古斯丁看看马丁的眼色，说道。

“那么现在呢？”

“应当说明天，那事情就会两样了。”

“为什么？”

“亲爱的妹妹，这里面有个秘密不能告诉你。”

“秘密？”

“对，我唯一可以对你说的就是： 我曾经处于一场极大的危险之中。要不是马丁帮助，我就完蛋了。”

丽奥娜看了那小伙子一眼，父亲经常夸奖他，现在他又作为哥哥的救命恩人出现在眼前。

看见马丁用那热烈、温柔的目光迎着她的视线，她心里想：“我一定要知道这个秘密。”

她又继续谈了一阵，鼓励哥哥回绝父亲的建议。随后，她无意中换了话题，谈起音乐，谈起练琴和最流行的乐曲；她时而征求奥古斯丁的意见，时而征求里瓦斯的意见，最后，她这样说道：

“今天晚上，我要弹一首新的华尔兹舞曲，你们大概没有听过。”

有她这番话，马丁就被邀请晚上再见了，因为丽奥娜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经她这么一说，当天晚上马丁就参加了达玛索家的聚会。菲德尔一家没有出席，因为他们认为那天晚上露面是不慎重的。

马丁到场后，又过了片刻，丽奥娜向钢琴走去，她用目光招呼小伙子过去。马丁颤抖着走上前。姑娘暗示他晚上见面，又用这种眼神请他到身边来，这两点足以使马丁诚惶诚恐了。

“这是华尔兹舞曲。”丽奥娜一面在木架上打开乐谱，一面对马丁说。

她开始弹奏起来，马丁在一旁为她翻乐谱。

弹过序曲之后，丽奥娜对他说：“照我看来，您成了我们家的救星了。”

“小姐，我？”他惶惑地问道，“为什么？”

“我父亲说您是他商业方面的左膀右臂。”

“那是因为他夸大了我力所能及的一些小事。”

“另外，如果没有您，玛蒂勒德也许永远会处于不幸之中。”

“在这件事上，我的作用也是微不足道的，远远谈不上您加在我身上、而我并不具备的那些品德。”

“那件事开始的时候，您真是守口如瓶。”

“那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而是朋友的。”

“您立刻猜想是我爱上了他。”

“小姐，那是无意的瞎猜，后来我就弄明白了。”

“另外还有，现在奥古斯丁又说您是救命恩人了。”

“小姐，那也是夸张。比起我欠您家的恩情，我为他做的那点事也是不值一提的。”

“根据奥古斯丁说的，我认为那已经很不少了。”

“想到我对您父亲的感激，我要做的事还是远远不够的。”

“奥古斯丁叫我担心，他说，面临的危险还没有过去。”

“小姐，我抱的希望比他大。”

“事情真的严重到不可告人吗？”丽奥娜问道。她开始对马丁的支吾其词感到不耐烦了。

“小姐，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

她又摆出那副高傲的态度反驳说：“我原以为我向您已经做了充分信任的表示，为的是您有所响应。”

“如果可能的话，我心里想报答您的信任。”

“这就是说，谁对您都不会有影响！”丽奥娜用嘲讽的口气高声说。

“小姐，您在我心中占有绝对支配的地位。”马丁一面回答，一面投去热烈的目光。

丽奥娜不敢看他，但是，完全感受到那火一般的目光。片刻间，她默默地弹着华尔兹舞曲；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便离开了钢琴。

这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她对马丁一眼不看，长时间地跟埃米略·门多沙谈话，后者在离去的时候，竟然自以为受到钟爱。

丽奥娜上床以后，承认自己被马丁保守秘密的固执性格所征服，但是，在这独自的、毫不虚伪的深思中，她发觉有理由敬佩那种宁肯容忍她那傲慢的态度，也绝不背叛友谊的正直、侠义的品格。她十分聪慧，完全理解马丁谨慎、持重的细微心理。在她内心深处，对这种谨言慎行的赞赏压倒了想制服这个青年的企图。这个企图以前一直在她思想上占统治地位，这是由于那骄傲的性格所驱使的。

(赵德明译)

注释：

① 阿伯拉尔(1079—1142)，法国哲学家，以和爱罗依萨的不幸爱情而闻名于世。

【赏析】

《马丁·里瓦斯》是智利现实主义作家加纳最为成功的一部长篇作品。它鲜明地体现了拉丁美洲现实主义文学的特点： 描写社会现实里的各种关系，包括温情脉脉的感情关系、赤裸裸的权钱利益关系等等；塑造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典型进步人物。作品主人公马丁·里瓦斯和丽奥娜在智利几乎是家喻户晓。他们不顾社会舆论以及世俗的等级观念，积极勇敢地追寻自己的幸福，能够完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这种态度在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尤其难能可贵。

男主人公马丁·里瓦斯是一个外省的平民青年，家境贫穷。父亲刚一去世，他就背负着重振家门的任务来到圣地亚哥念大学，寄居在一个叫做达玛索的暴发户家里。马丁为人正直，聪明敏感并且善良，带有一种单纯的热情气息，对生活充满着爱和幻想。当他遇到达玛索家里天使般的丽奥娜时，整部作品的情节就开始有声有色地展开了。作者怀着这样浪漫理想的色彩描写他的完美女神：“丽奥娜在这所豪华的住宅里闪闪发光，好似那珠宝商的金银库里耀眼的钻石。她那粉红色的面庞上长着一对弯月似的眉毛，如水含波的双眼衬着长长的睫毛，透出眼底的柔情。她的双唇是那样嫣红，两排整齐的牙齿，宛若珍珠米色。……年轻人见到这样的美容会心情激荡，老年人也会勾起对青年时期的幸福回忆。”于是二十二岁的马丁心情激荡了，“只有旅行家眺望尼亚加拉瀑布时的感受，或是艺术家站在拉斐尔的《升天》前的感觉，方能说明马丁在丽奥娜惊人的美丽前所产生的意外激动。”这是一种对美好事物可望而不可即的激动，是一种震撼到灵魂的激动，同时也是一种让自己产生渺小感的激动。这种激动一方面使马丁热烈地爱上了丽奥娜，一方面使自己陷入莫名的自卑感里。这两种强烈的情绪是马丁行动的主要驱动力，他必须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来伸展自己的感情。

女主人公丽奥娜富有，美丽，年轻又纯洁。这些特点既是作者心目中女神的完美表现，也是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女神形象。按世俗的观点来说，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完全抗拒一个年轻女子的美貌，这是一种可爱的自然现象。一见钟情的模式基本上就从这个自然现象开始。马丁也不例外。然而正因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丽奥娜深知自己美貌的威力可以让任何一个年轻的男子拜倒在自己的裙下。而大部分围绕在她身边献殷勤的花花公子都是游手好闲、思想俗不可耐的人，所以丽奥娜的骄傲与日俱增。尽管她的内心是纯洁善良的，但却包裹着傲慢、任性、目空一切、偏激等层层外衣。这些带刺的外衣与马丁充满着美妙情感的柔软心灵相遇，自然会有一番痛并快乐着的激烈斗争。

整部作品里都贯穿了这种斗争，作家用出色的心理描写，把两个年轻人朦胧宛转的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为出色的是，作者将这些心理描写与对话描写有机地结合起来。两个年轻人的对话简洁，暗含着张力，又像捉迷藏那样意犹未尽。仿佛嘴里蹦出的任何一个词都有可能转换成一种波澜壮阔的情感。可是年轻自尊的心又不让自己的情感首先迸发出来。所以只好互相追逐了。在这场追逐中，马丁的表现一向积极，并且不卑不亢，让丽奥娜不由自主地逐渐靠拢。在节选段落的后面部分，马丁和丽奥娜有过这样一次单独的对话。丽奥娜想从马丁那知道奥古斯丁的秘密，然而马丁拒不告诉她。这种抗拒的态度对于丽奥娜的高傲来说是一种强有力的挑战，因此她要单独跟马丁谈话。小伙子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没有出卖朋友的秘密。这激怒了丽奥娜，因此不得不用冷漠来掩饰自己自然情感的流露，于是“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便离开了钢琴”，并且整个晚上连看都不看马丁一眼。然而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他们的对话，并且被“马丁保守秘密的固执性格所征服，但是，在这独自的、毫不虚伪的深思中，她发觉有理由敬佩那种宁肯容忍她那傲慢的态度，也绝不背叛友谊的正直、侠义的品格。她十分聪慧，完全理解马丁谨慎、持重的细微心理。在她内心深处，对这种谨言慎行的赞赏压倒了想制服这个青年的企图。这个企图以前一直在她思想上占统治地位，这是由于那骄傲的性格所驱使的”。可以说，姑娘对小伙子印象的改观基本上是从彼此的思想交锋中逐渐发生的。当然更重要的前提是小伙子在她家里一系列的完美表现： 是达玛索商业方面的左膀右臂；成为奥古斯丁的救命恩人；帮助玛蒂勒德和拉法爱尔的爱情等等。马丁的聪明、正直，尽管贫穷却有着高尚的情操、深邃的思想，这些征服了丽奥娜高傲的心。

作者并没有很快给小伙子甜头。毕竟，作者描绘的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正如作品中所说的：“在我们中间，希望生活的每一步都要有利可图的，大有人在。对于这种人，凡属非商业性的事都是多余的长物。文学、艺术、历史等等对他们来说，都是庸人消磨时光的玩物。……当社会关系有利于赚钱时，他们才讲社交。对那种面对物质利益持超然态度的人，他们是一百个瞧不起。”这部小说，就塑造了许多唯利是图的角色，如菲德尔、达玛索等。他们把婚姻当作可以换取金钱的有力筹码，完全不顾儿女们的幸福。这种做法在任何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都存在，东西方莫不如此。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只要存在等级，存在金钱的利害关系，便存在践踏感情的现象，便有许多身不由己的痴男怨女。这部小说里的玛蒂勒德和拉法爱尔便是典型的例子。拉法爱尔有钱的时候得到玛蒂勒德父母的款待，没钱的时候就被他们赶出了家门，与玛蒂勒德的爱情也就结束了。作者用一种不动声色、夹杂着些许调侃的语言风格把这种种践踏人类感情和尊严的做法描写得恰到好处。当然作者的态度还算是温和的，他似乎并不强调对现实的批判和谴责，而是更注重于对男女之间美好感情的尊重和维护，并且怀着良好的心愿希望那些有情人有理想的归宿。事实上在作品里，他按照美貌的程度给女子们安排了应有的幸福。因此，马丁在经历了几番生离死别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完美女神的爱。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它如此神奇，可以让人忽略身份等级、金钱利益以及现实中各种冠冕堂皇的阻碍限制。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忽略现实的琐碎和艰难。当它和面包严重冲突时，所有的选择就变得暧昧起来。文学作品里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便是围绕着这些冲突展开的。因为它揭示了人性中最为矛盾的两个方面： 私欲的满足与自我的提升。加纳在这一点的处理上带有许多一厢情愿的浪漫色彩。这样也好，让许多生活中毫无希望的人重新燃起对美好幸福的向往和追求。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郑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