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谁之罪 [俄国]赫尔岑 |
释义 | 谁之罪 [俄国]赫尔岑【作品提要】 为人正直而单纯的大学生克鲁采弗尔斯基到退役将军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与将军的私生女、境遇堪怜的柳波尼加渐渐产生了爱情。将军夫妇不愿花费钱财置办嫁妆,觉得家庭教师正是合适人选,便顺水推舟,促成了他们的婚姻。在此期间,田庄领主、退职的省书记官别里托夫回到故乡参加贵族选举,引来人们对他的纷纷猜疑和不理解,最终以落败结束。在极度精神苦闷中,他经老朋友克鲁波夫医生引荐,结识了克鲁采弗尔斯基夫妇。别里托夫为人聪明,博学多识,在海外游历多年,历经宦海沉浮,又钻研过医学、绘画等,却一事无成。在青年夫妇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中,别里托夫似乎发现了精神的避风港,他们之间建立起亲切而深厚的友谊。别里托夫逐渐爱上了柳波尼加,而柳波尼加也同时爱上了他,但却无法割舍对丈夫和家庭的责任。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别里托夫只能忍痛离开家乡,留下了常年等候他的老母独自在庄园守候,而柳波尼加卧病在床,克鲁采弗尔斯基则日夜悲伤,青年夫妇家原本美满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作品选录】 但是那位被好心的纳格洛夫夫妇收养的可怜的姑娘柳波尼加,在我们刚才所讲的故事中处在什么地位呢?我们完全把她忘了。对于这事情,她的过错要比我们大,因为她在这个家长制的家族中,永远是沉默的。无论什么事,她都不参加在内。因之全家老小都过得顺顺调调,只有她一个合不上拍子。这姑娘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在她充满生气的脸上,同时表现着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无情的冷漠。她对于所有的人冷漠到这种程度,连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本人有时候都感到过于难受,因此把她称做“冷若冰霜的英国女子”,虽然将军夫人所自负的安达罗西耶人的脾气,也是很可疑的。她的脸像父亲,只有深蓝色的眼睛是从杜涅那儿承受来的。但这相同的地方又包含着无限的矛盾,那两张脸就足够拉斐德写一本辞藻华丽的新书的资料: 将军的威严的轮廓,虽照样地传给了女儿,但柳波尼加的脸,却显然有自己的特点。看了她的脸,立刻会明白纳格洛夫有很好的才能,但被生活所压抑,为生活所窒息了。她的脸是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脸的说明。谁要看了她的脸,就会跟将军言归于好。但她究竟为什么永远在那里冥想?为什么不大高兴?为什么欢喜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这有许多原因,在内部的及外部的原因,我们以下就开始来讲。 她在将军家庭中地位之不受人家羡慕,并不由于大家要赶走她或束缚她;而是因为这家人充满了偏见,丧失了只有思想进步的人才有的那种体贴关心,这些人不自觉地对她采取一种粗暴的态度。无论是将军或他的夫人都不了解柳波尼加在府中所处的奇妙地位,反而毫无必要地触动她脆弱的心弦,加深了她的痛苦。纳格洛夫那种严厉而略带傲慢的性质,常常毫无目的地给她很大的侮辱。到后来,虽有明显的目的,却全然不了解自己说的话,对于比管理人之流心灵脆弱万分的女儿,将有怎样强烈的影响,而且也不了解对于有权住在自己家里、同时又行善留在家里的这位似小姐而非小姐的无依无靠的姑娘,应该采取多么留心的态度。像纳格洛夫这种人,要他这样温存体贴自然是办不到的。他从未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听了他的话生气,而且也想不到这姑娘是会生气的。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为了要柳波尼加对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更加亲热,常常反复地向她说,她一辈子要为葛拉斐拉祷告上帝,她应当感谢葛拉斐拉给了她幸福;因为没有葛拉斐拉,她就只好不当小姐而当婢女。而且将军在极小的地方,总使她感觉到虽然他们把她跟自己的孩子同样养育,但是中间有很大的差别。柳波尼加一到十七岁,纳格洛夫便开始在独身男子中,物色适于做她夫婿的人物。陪审官从城里拿来了案卷,或听到人家讲到邻近的小地主,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便在可怜的柳波尼加面前说这样的话: “那位陪审官要是向柳波尼加求婚,多么好呢。真的,如果那样可太好了,这对于我是很合适的,他跟她又有什么不相配呢?她到底不能嫁给伯爵去的呀。” 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使柳波尼加苦闷也不弱于将军,有时候,发挥她那种任性的溺爱,硬叫她吃饱,无时无候给她吃蜜饯之类的东西。但可怜的姑娘总是忍耐着。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对新相识的太太们总要介绍柳波尼加。而且每次添上一句: “这姑娘是一个孤儿,跟我们自己的孩子同样养大的。”这以后便是窃窃私语……柳波尼加猜到她所说的话。先是脸色灰白,随后因为害羞过度,脸上发烧了。特别是乡下太太们,听罢秘密的说明以后,便用轻蔑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同时暧昧地微笑起来,在这种时候,尤其使柳波尼加难过。但到了最近,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对孤儿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她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以后发展起来,会使柳波尼加更加难受。即使说瘌痢头儿子自己好,但是她看到自己的黎莎,胖胖的身段,绯红的臉颊,虽然很像母亲,却总有些蠢气,将来一定会被柳波尼加的美貌压倒。原来柳波尼加不单长得美丽,而且她那副含颦不语的神情,确有一种使人不能不垂爱的风姿。将军夫人想到这点,终于也赞成了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的意见,只要有一个好一点的书记官或是陪审官,就早一点将她嫁掉。柳波尼加对于这种情况,岂有不明之理。除此以外,四周的人们,也都使她难受。她对待连她的“奶妈”也在其内的女仆们的态度,也非常不自然。女仆们将她看做暴发户。这班人习惯了贵族社会中的想法,只把来历分明的黎莎当做小姐。同时她们知道柳波尼加是一个又老实又不拘细节的姑娘,决不在太太跟前说她们的坏话,因此反而瞧她不起,遇到生气的时候,便大声地说: “乡下姑娘不管怎样打扮,总是一个乡下姑娘,任你怎样神气活现,总不够贵族气派。”对这种闲言闲语,放达观些去想想,当然是不足计较的,但我试问一声——一个人蒙受了这许多卑鄙龌龊的称号和侮辱,能够不放在心上么?住在省城里的将军的一位姑母,常常带三个女儿来作客,那时候,柳波尼加就更加受罪了。这老婆子是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伪君子,打着一肚子的坏主意,一点也不想想这可怜姑娘的地位,处处只是触着她的创痛。“啊哟哟,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她摇着脑袋对葛拉斐拉说,“把她打扮得这么讲究?我倒要问你了。太太,你好像把她当我的女儿一样看待了!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你为什么要待她这样好?她的亲伯母玛尔夫西加,不是在我那儿喂鸡么,是我的女奴隶呀。这,这到底为什么?哼,连那个老作孽亚历克绥在体面人面前也不害臊!”这样的恶骂之后,接着一定祈祷上帝,饶恕她的侄儿使柳波尼加出生的罪恶。这姑母的女儿中,其中最大的一个,已经对人说她二十九岁说了两三年,这三个内地姑娘要是不用宗法式的单纯口吻说话,一定每一句话都要使柳波尼加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使她感到她们故意卖弄风骚。在这种地方,柳波尼加无论怎样深刻地伤了她的心也决不在人面前表现出来。说得更明白点,便是她周围那些人,要不对她们明白表示,仔细说明,是不会留意不会理解的。但当她一个人走进自己屋子里,她就悲伤地痛哭起来……她受不了那种侮辱。对于落在这种地位中的姑娘,实在也难怪的。葛拉斐拉·黎伏芙娜看柳波尼加可怜,但也没有想到保护她,或是向姑母表示不满的意思。遇到这种时候,她总是请柳波尼加吃双份蜜饯,算是安慰她了。等到后来姑母要走了,还要无数次的重复说好姑母不要忘记我们,特别恭敬的送她出去。以后,对法国女人诉说: 看见姑母太太实在受不了,姑母太太一来,总是弄得神经不安,左边太阳穴痛得难受。这太阳穴的疼痛,又一定移到后脑勺里去。 不消说,柳波尼加的教育情形也和别的事情一般。除了法国妇人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以外,再没有别的先生教育她,而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是只给孩子们教法文文法的。但这位老师完全不知道法文正字法的诀窍,连头发都花白了,还是写出不通的法文来。虽然她说以前在某公爵夫人家里,还帮她两个儿子作进大学的准备,在这儿,她就只教文法,别的什么也不干。纳格洛夫家里稍微有几本书,但将军自己是一本都没有的,倒是葛拉斐拉·黎伏芙娜有点藏书。在起坐室里有一口橱,上半格放着一套从未用过的漂亮茶具,下半格放的是书。其中五十册是法国小说,一部分是很久很久以前给伯爵小姐玛芙拉·伊林契娜带消遣带教育的。此外是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嫁来的那年买的。那时候她是见什么买什么,譬如丈夫的水烟袋,柏林式的文件包,装金锁的漂亮的狗颈圈……跟这些东西一起,她买了十四册最流行的书。这十四册中有两三本是英文书,也跟着搬到乡间来了,虽然说不但在将军家里,就是在附近四平方哩之内,也找不出一个识英文的人。她买这几本书,只是爱它那伦敦式的装帧,这装帧实在漂亮。葛拉斐拉·黎伏芙娜自然喜欢柳波尼加念书,而且还鼓励她,说自己也是顶喜欢念书的,可惜忙着家事和孩子的教育,弄得没有念书的工夫。柳波尼加很高兴地拼命念书,但是她对于读书并没有特殊的嗜好,她并没有养成非读书不可的习惯;她觉得书里所写的,都是一些没有意思的话,连瓦尔德·司各特都常常使柳波尼加厌倦起来。不过环绕着青年姑娘的杂乱的环境,绝没有妨碍她的成长,完全相反,她所处身的庸俗环境,却有一种促进她猛速成长的力量。那么,怎样的成长呢?——那是女子内心中的一个秘密。凡是青年女子,起初总能适应她周围的生活,一到十四五岁便显出妩媚来,说话渐多,看见走过身边的军官便会投媚眼,留心使女们偷不偷茶叶白糖之类,准备做一个好主妇好母亲,要不然,便完全相反,她们以极度轻快的心情脱出了周围污浊的生活,以内心的崇高战胜外界的污秽,以某种启示来理解生活,获得一种保守自己、祝福自己的情操。像这样的成长,在男人身上是几乎见不到的。我们的弟兄在中学、大学、弹子房及其他多少带教育性的机构中用功学习,在三十五六岁以前,不会得到发展和知识,那时候头发脱落,精力与热情也衰退了。可是女人们青春长驻,永远保持着饱满新鲜的情绪,跑在前面。 (楼适夷译) 【赏析】 对于《谁之罪》,别林斯基曾经如此评价: “对于伊斯康大(赫尔岑),思想常是先行的。他预知写什么和为什么写。他以惊人的正确,写现实的某一场面,而这正是他要对这件事说出自己的意见,下定自己的判断。”这一评价准确地说明了这部小说作为“问题文学”的一大特征,即“思想先行”的创作特点。 小说有两条线索: 其一是柳波尼加在将军家的生活以及与克鲁采弗尔斯基的爱情婚姻;其二是“多余人”别里托夫的经历。别里托夫的介入,破坏了柳波尼加的宁静生活,使双方都极为痛苦。这个悲剧究竟是“谁之罪”? 在节选的章节中,小说对于青年克鲁采弗尔斯基任家庭教师的地主之家作了生动的描绘,对于将军、 将军夫人和法国女教师都作了充满典型意味而又不失趣味性的刻画。 将军亚历克绥·亚勃拉摩维奇每天早晨七点衔着一只烟斗准时在大厅出现,长时间的吞云吐雾并不代表他在思考问题,而仅仅是他的一种习惯。在早饭以前,他对执事进行每日例行的训话,即一套家长式的骂人法,而执事则默然忍耐着且心里明白,“默默听骂声正如打小麦、大麦、 干草、麦秸一样,是他职务上附带的重大义务”。这里用不无讽刺的手法写出,将军作为一家之主自以为能维护自己威严的方式,在仆人看来却是相当可笑,只是无法表露出来而已。在实际事务上的无能也令他在仆人面前无法获得真正的威信。“他在乡下住了好几年,可是对于农业的门径还是很外行”,“最大胆的偷盗几乎公然在他的面前进行,但大抵他是不觉得的”。这样一位将军,对于太太每天向他诉说头痛、不舒服则习以为常,毫不关心,“也许是因为他明明见到这种慢性病对于太太的身体反而有益”。从这里可以看出将军虽然处事糊涂却不是个真正的糊涂人,他也明白老生常谈的毫无价值,但他无意打破常规,也不知道打破常规又能带来什么,他更乐意享受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所带给他的种种便利与闲适。将军这一人物形象代表了妥协与敷衍的生活态度。 将军夫人葛拉斐拉·黎伏芙娜和将军一样,也有每天例行的“公务”。比如,喝早茶时,老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对人抱怨自己如何头痛,如何整晚地睡不着觉,也不管别人对她的那套是否已经厌倦;早茶吃到一半,还要向厨师抱怨一通,“明明昨天的菜吃得一点不剩,却骂他昨天的菜做得不能入口”, 充满了矫揉之情。采香蕈一节,对于她的贵妇人性格做了充分展现。她“除了特殊情形,从不步行出外”,“就是去采香蕈,她也经常是坐马车的”。她命令村里的长老召集一队带篮子的小孩,“摘到特别大的香蕈,或是特别小巧的,管鸡鸭的老婆子便拿去给太太看”。可见她本人并不动手采集,只是在林中散散步而已。回到家,却“总是抱怨累死了,为了恢复气力,便吃一点昨天夜饭剩下来的羔羊肉,光喂牛奶长大的小牛肉,喂胡桃的火鸡肉”。由此可见她的娇懒之气,但这些只是她奢侈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当初她主动提出抚养柳波尼加——将军的私生女,然而对于她的身份和境遇的特殊性却又视而不见,在生活中对她并不加以爱护。和相识的新太太介绍柳波尼加时,总要在“窃窃私语”中对别人说明她的特殊身份;将军姑母对柳波尼加横加侮辱,葛拉斐拉·黎伏芙娜也没有想到要保护她,只是请她吃双份蜜饯,算是补偿!通过这些细节,一个性格娇纵,追求享受,对于生活本身缺乏看法,也很少体恤他人想法的将军夫人的形象便活灵活现了,其生活态度是无知无觉,稀里糊涂,惯于享乐的。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是家庭教师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一个瘦小的法国妇人,跟孩子们一同出来,缩着身子,默不出声,行一个彭巴杜式的敬礼”。霭丽莎·奥古思托芙娜对于将军一家常常表现出逢迎的态度。每天早晨听将军夫人陈词滥调地诉说自己的头痛,将军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而她却能显出“大为惊慌”的样子,对将军夫人的痛苦表现出同情,还说起自己以前的女主人也有类似的毛病,大约是一种“神经性痉挛”等,每天都要如此“配合演出”,其忍耐力绝非寻常;每天吃完中饭,她又要发挥其“嚼舌”的功夫,令将军夫人“一边听着她无穷无尽的谈话,一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简直像一位催眠大师;在多雨的秋季和长夜漫漫的冬季,为了打发时光,她更要绞尽脑汁,添油加醋地讲她所知道的各种历险记和逸事,来逗将军和夫人开心,使将军认为她是家里的“活宝”。而“她一天到晚编着毛线袜,大声的哗笑,一点心事没有地哼着调调儿”。是否真如外表一样快乐呢?其实,这位法国妇人老于世故。对于家庭教师的本行,她“只教文法,别的什么也不干”。事实上连法文都写不通,她只在饭前的一个半小时内给孩子们上课,且授课内容像是识不透的秘密,而将军夫妇居然对这点非常满意,可见她并不是在教学上,而是在其他方面赢得了他们的信任。由于身份卑微不得不谨小慎微,在生活中处处谦让,抑制自己的欲望,对于主人又不得不曲意逢迎,每天被迫作种种闲谈与欢笑,作为一个典型的小人物,展现了其日常生活中的不自由和在精神上的可悲。 在情节设计上,作者以精练之笔,描绘了典型的生活场景。作者从将军早上到大厅抽烟开始,写到一家人喝早茶,葛拉斐拉举行的采香蕈活动,到午饭,饭后午睡,以至夜饭,所有这些事件似流水线一般发生在一天内,而每一个事件又发生在特定的生活场景内,这些场景本身又是一成不变的,从而使读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生活的循环往复、刻板单调。 小说语言幽默犀利,有些地方极尽讽刺。如作者描绘将军抽烟时的姿态,一副凝思状让人以为他在思考重要问题,“哪里知道盘旋着的只是烟雾,而且不是在头脑当中,仅仅在头脑四周”。从烟雾盘旋的位置来说明问题,这不仅是语言的荒诞,更是想象力上的创新。对于生活中荒诞性的描述,比如将军认为被太太天天抱怨的头痛病“对于太太的身体反而有益”;又比如园丁的女人“差不多一辈子分不清梨子和苹果,但这种缺点也并不使她动人的容貌有什么损害”。这些不失洞察力的趣笔,为作品中各种典型的塑造增添了喜剧色彩。 (赵明怡) |
随便看 |
诗文大全共收录221028篇诗文,基本覆盖所有常见诗歌美文的中英文翻译及赏析,是不可多得的汉语学习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