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再说一遍吧

〔英国〕 勃朗宁夫人

请你再说一遍吧，说了还要说，

就说你爱我。哪怕你的话一再重复，

如同布谷鸟之歌，不断唱着“布谷”。

要知道：如果没有布谷鸟之歌，

就不会有完整的春天，身披绿袍

降临平原和山坡、树林和幽谷。

爱人啊，我在黑暗之中听出

一个忧虑的心声；由于不安的折磨，

我喊到：“再说一遍：你爱我！”谁会嫌

星星太多，哪怕颗颗都在天上运动？

谁嫌花太多，哪怕朵朵都为春天加冕？

说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把银钟

敲个不停！——亲爱的，只是别忘这一点：

也要用沉默来爱我，用你的心灵。

(飞白 译)

一个女人，上帝赋予她一颗敏感的诗魂，杰出的才禀，让她养炼成极为丰富的内在世界，长一颗带翅膀的心。然而，却又让她遇到意外的灾难：15岁从马背上栽下跌损了脊椎，从此也便跌损了她做为正常人对生活的欲求。20多年她被禁锢于床榻，守着如她自己说的“像青苔一般寂寞的生命”。不料在她39岁的一天——

我背后有个神秘的黑影

在移动，而且一把抓住了我的发，

往后拉，还有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你？ 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爱，本来不敢相像属于她的爱执拗、热烈恳诚地抓住她，于是她成了英国著名女诗人勃朗宁夫人——英国著名诗人勃朗宁的夫人。

这两颗诗魂在诗国里撞击出耀目的电光石火。对于她来说，这爱来得太意外了，在此之前，她说：“我仿佛站在人世的边缘，什么都完了”，“我是一个蛰居者，在痛苦的煎熬里，每根神经全都断裂了，如今是七零八荡地悬荡着，每走一步路，每喘一口气都要颤栗一下”。如今这蛰居的畸零人却得到了勃朗宁那颗全世界都钦敬叹惋的金子般的心。而这突兀降临的爱情使她仿佛遭受当头棒喝，发出心灵的颤栗，不信！不信！不信！巨大的喜悦、幸福令她自己也产生怀疑，于是在她著名的专为铭志这段传奇般爱情的《葡萄牙十四行诗》中便有了这样一首《请你再说一遍吧》。

这首诗让人谛听到一遍遍热切的恳求，一声声忧虑的呼喊：“请你再说一遍吧，说了还要说，/就说你爱我”，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爱人不断地说“我爱你”、“我爱你”。诗人在给勃朗宁的信中曾说：“你象一个梦，象一个最美的梦，降临到我这儿，最亲爱的，所以我需要一些标志，好区别梦和幻象”。那么，在这首诗里，诗人一再要求爱人重复的一句“我爱你”正像其他物件一样，是爱的标志，是消除诗人心中疑虑的断案，是区别真实与梦幻的界标，诗人想凭着那一声声热切恳实的“我爱你”证实自己真正拥有的爱。这一份心感情怀的表述读来本已十分动人，而更弥足可贵的是诗人将这份爱揉进美妙宏阔的自然事物之中，升华着这份情感的境界：“哪怕你的话一再重复，/如同布谷鸟之歌，不断唱着‘布谷’”。诗人巧智地把爱人的一声声呼唤化为布谷鸟的一声声清婉的鸣唱，然后以布谷鸟唱来了完整的春天做比，道出自己不断呼喊“再说一遍：你爱我”的原委：“没有布谷鸟之歌就不会有完整的春天，身披绿袍，/降临平原和山坡、树林和幽谷”，那么，没有爱的呼唤，生命就会陷入黑暗，心就会产生忧虑，灵魂就会受“不安的折磨”。而每听到一声真诚的“我爱你”，心灵的春天都会增一层绿色，灵魂都会在爱意中归为宁和，生命都会闪出幸福的光耀。所以诗人在华美的意象中证明自己要求的合理性，“谁会嫌/星星太多，哪怕颗颗都在天上运行？ /谁嫌花太多，哪怕朵朵都为春天加冕？”既然星星花朵亮丽着人间的彩色，那么爱的呼声则是人心空里的星星，生命之春里的花朵，所以诗人不由得一迭声地呼出：“说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把银钟/敲个不停！”这一迭声，诗句惊人的朴素，情绪异常的饱满，如岩浆喷涌而出，如银钟朗朗作声，其中晃动着诗人那双被爱情烤得晶亮热烈的眸子。

诗到这里是十三句，而在这十四行诗的最后一句，突然峰回路转，诗人在一片银钟声里猛然推出一个全新的境界，化出一片静默：“亲爱的，只是别忘这一点：/也要用沉默来爱我，用你的心灵。”诗人毕竟不是浮浅天真的小姑娘，毕竟不能把对爱的谛视停留在布谷鸟的声声鸣唱里，她易感的心更在乎两颗灵魂间的神妙呼应，更慕求两颗心灵无言的偎依契合。她乐于热烈，也向往深沉。而正是她这满腔热烈、一怀深沉使她的爱情、爱情诗都臻至于至深，至善、至美的境界，倾倒了后人无数。

一首好的十四行诗非常讲究构思和布局。这一首《请你再说一遍吧》当为十四行诗中的珍品。诗的前13句用叠沓反复的形式突出一个主旨：“请你再说一遍你爱我”，而在呈现这一主旨时，决不是单调的重复，而是极有层次地托借了三个意象：空中有布谷鸟的鸣唱，天上有闪亮的星星，地上有春天的花朵，如此将声声爱的呼声造成人呼、天应、地合的回荡效果。若对应到最后一句，这天上地下人间的呼唤则又归结到心灵的神会之中，展现出情感的深度和饱满的立体感来。诗的结尾设计得尤其出奇制胜，用一颗沉默的爱的心灵为全诗点化出无限深沉的意蕴。难怪那个到处浪游探索人生奥秘的诗人勃朗宁会把一颗心定定地系在这杰绝不凡的诗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