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说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 |
释义 | 说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
唐朝是我国封建文化艺术高度繁荣的时代。举凡舞蹈、音乐、绘画、书法、彩陶、雕塑以及各种文学形式如诗歌、散文、传奇小说和民间讲唱文艺等等,几乎都臻于无美不备的地步。这就使得当时许多诗人开拓了眼界,扩大了题材,把各种艺术活动及其丰硕成果写入诗中。如杜甫就写了若干有关绘画、舞蹈的诗篇,使读者通过作品得以了解当时各个艺术领域中的高度成就。中唐诗人戴叔伦写的这首诗,就是反映当时大书法家怀素的艺术成就的。 怀素是从盛唐到中唐时期一位以书法享盛名的僧人,他传世的草书真迹有《自叙帖》、《苦笋帖》、《食鱼帖》等。千年以来,他在书法领域中一直占有崇高地位。他的狂草确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这首戴诗近年以来各家选本多未编入,现在略加评论分析,还是有必要的。 我个人认为,读这首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作者提出了一个理论问题,即一位艺术家之所以能取得高度成就究竟应具备何种素养。二、书法是一种艺术活动。前代一些评论家对于大书法家的艺术成果(即他们传世的写件)大都做出了评价,如梁武帝说王羲之写的字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一说这是袁昂对萧思话书法的评语),经常被人引用;但对一位书法家正在进行的艺术活动加以描述的就不多了。戴叔伦是亲自看着怀素在为他“挥健笔”才写了这首诗的,所以他记录了怀素作字时的活动过程。这就比只描写怀素已写成的字迹具有什么特色更有意趣。把这两点弄清楚,全诗的妙处也就容易体会了。 关于一位艺术家取得成就应具备什么素养,我觉得古今论者各有一偏。古人强调继承,即要求尽量积累前人经验,如宋人说杜甫作诗“无一字无来历”,因而要求把功夫都用在书本上,只有“读书破万卷”才能“下笔如有神”,这就是强调继承的一面最有代表性的意见;今人则强调发展,即务求发挥个人的独创性,动辄提倡打破框框,不管什么都讲求“创新”,仿佛不这样就是故步自封,食古不化。这就又偏到另一面去了。其实一切文化艺术都是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的,两者原是辩证的统一关系,无论偏到哪一面都会产生流弊。即以写字而论,我以为今天已非“仓颉造字”的远古时代,没有那么多可以“自我作古”的事;而自汉至唐,下迄宋元明清,历代书法家确已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不容轻易抹杀。但如死守一家一体,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也是没有出息的,充其量不过是赝品的仿制者。这个问题,戴叔伦在评价怀素时却给我们做了正确的答覆:“古法尽能新有余。”用我的意思来说,就是既要无一笔无来历,又要每一笔都具有个人独特的精神风貌。怀素之所成为怀素,他首先做到了“古法尽能”;但从他所写的字体中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个性十分鲜明突出的“新有余”的怀素。既包罗涵泳前人之所长,又有自己独具的精神面目。诗人正是用史官笔法来歌颂怀素的,所以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楚僧怀素工草书”,籍贯、身分和特长,全部概括在一句之内;然后紧接着说他所以具有如此非凡成就,乃是由于既继承了古法又创造了丰富的新内容。这种写法准确而经济,看似平淡,却是怀素的真正知音。否则作者是写不出这样精练的诗句的。 写古诗允许换韵。而韵脚的变换又意味着诗意的转折和段落、层次的形成。三、四两句改用入声韵脚,是从总括转到具体,说明怀素在为戴叔伦挥毫命笔。但就是这两句,也是经过作者把许多意思加以浓缩后写成的。“神清骨竦”指通过怀素的神态仪表以体现其蕴涵于中的精神气质,“意真率”写怀素具有坦荡的胸怀和天真的性格。作者的意思是:字如其人,作字如做人,没有纯朴的气质和爽朗的性格是写不出像怀素那样豪放超逸的字体的。然而除主观因素外,还要借助于外来的酒力。怀素的“健笔”只有在醉后才发挥得更为神奇雄浑。从这以下开始描写怀素书法艺术活动的进程,用韵很别致。“姿”、“迟”是平声支韵,与末四句的“奇”、“宜”、“知”三个韵脚字本在同一韵部;而中间却用押入声韵(“涩”、“立”、“及”,共三个韵脚)的四句把它们隔开,这就把怀素运笔作字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我们今天所能见到怀素的遗墨,都是狂草;而这一次他所写的字却是从行书开始的。“破体”是专名词。相传王羲之善写行书,到他的儿子王献之手里,更在行书中羼人草字,这就叫“破体”。从诗人的描写来看,怀素这次写的字一开始是行书,然后渐成行草,所以说“始从破体变风姿”。而这一开始的用笔是比较韶秀疏朗的,所以作者用“一一花开春景迟”来形容它们。以韶秀的笔姿作行草,下笔必较舒缓,作者用平声字押韵,读起来自然感到纡徐从容,这恰好同怀素作字的风格相一致。下面接着描写怀素的字体由韶秀疏朗“忽为壮丽”,然后渐趋“枯涩”,开始写起狂草来,诗的韵脚于是一下子又转为入声,宛如由轻弹细吹的乐调骤改为急管繁弦,使人感到应接不暇。所谓“枯涩”,指笔锋蘸墨无多,出现了干枯的笔道儿。下面一句“龙蛇腾盘”形容狂草的盘旋使转,“兽屹立”则比喻字形的突兀和字势的磅礴。初唐孙虔礼(过庭)撰《书谱》,形容写草书“或重如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正可与此诗“龙蛇”句参看。而“驰毫骤墨剧奔驷”一句,则描写字迹的形体变化过渡为形容书写时的迅疾飞动,这正是怀素狂草在运笔时的特征。作者写到这里,已自笔酣墨饱,淋漓尽致;却从侧面陪衬了一句“满座失声看不及”,写围观怀素挥毫的人们都失声惊诧。这种手法正从《史记·项羽本纪》描写“钜鹿之战”的场面脱胎而来。当项羽引兵援赵,与秦军鏖战正酣之际,却插入一句“诸将皆从壁上观”,与此处的“满座失声”恰为同一机杼。所谓“看不及”,有两层意思:一是旁观者的眼睛追不上怀素手中的笔;二是怀素写出的字迹变化多端,每出于旁观者始料之外。这种对动态的追踪远比对静止的艺术成品加以刻画要生动得多。 诗人写到这里,该进行总结了,于是写了“心手”两句。上一句,写手以心为师,此理人皆知之;而心亦师于手,似乎把思维过程颠倒了,其实这正是作者对艺术实践比较辩证的认识。《庄子》上说的“得手应心”,即是这个道理。因为运笔的手在艺术实践中起了反作用,启迪了人的思路,从而开拓了人的思维对艺术的领悟程度。下一句,“诡形怪状”指狂草的形象;而“翻合宜”者,则指字形虽诡怪得出人意料,却无一笔不合法度。这正是作者在开头说的“古法尽能新有余”一句最好的注脚。结尾两句遗音袅袅,余味无穷。作字的人只凭一时灵感,不一定立即把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阶段,“怀素自言初不知”是可以理解的。但此中之妙,作者实已知之,而且一上来就点破了:“古法尽能新有余。”这里自无须重复。况且这也与怀素的醉后挥毫相映成趣。假如怀素在作字时头脑十分清醒,不以神行而以智驭,则所书之字将不免故作矜持,那就不是一气呵成的艺术品,而是很可能成为哗众取宠的自我炫鬻;而作者在诗的中幅所插入的“满座失声看不及”一句,也就不是写观众被怀素的艺术魅力所吸引,而是作者故弄玄虚,有意作惊人之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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