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唐全传

清无名氏撰，六十八回。今存最早刻本为清乾隆癸卯(1783) 刊本，题《绣像说唐演义全传》,卷首有乾隆元年 (1736) 如莲居士序。嘉庆六年辛酉(1801)会文堂重刊本封面署“鸳湖渔叟校订”。善成堂刊本为了和 《说唐后传》 照应，改题《说唐前传》。

《说唐全传》以北周征齐，秦彝托孤，隋文帝平陈，到李世民称帝的历史为背景，演述了瓦岗军农民英雄反隋聚义投归唐王的传奇故事。山东秦琼是被江湖上称为“小孟尝”的好汉。他路过临潼山救了唐公李渊，在潞州穷困潦倒，当锏卖马，得单雄信挥金相助，后来与姑父罗艺、表弟罗成相认。回乡后，各路好汉相聚贾柳店为秦琼母亲庆寿，秦琼将捕批牌票当众劈烧，保护劫皇杠的程咬金、尤俊达二人。三十九位英雄歃血为盟结为弟兄。二劫皇杠后大反山东，秦琼走马取金堤，众弟兄瓦岗寨聚义反隋。此时天下大乱，群雄竞起。隋炀帝荒淫无度，巡幸扬州，十八路反王会江都，追杀宇文化及。李渊自立，国号大唐。瓦岗军俘获秦王李世民，被徐茂公、魏征改诏私放。瓦岗诸将见徐、魏二人归唐，皆往投附，只有单雄信因杀兄之仇独身踹踏唐营，宁死不降。众英雄随秦王平定天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拥戴李世民登基，皆得旌表封赠。
《说唐全传》的故事多本自《隋史遗文》。甚至有大段的字句都与之相同。袁于令在《隋史遗文序》中说：其旨在于著秦琼于微，“更旁及一时恩怨共事之人，为出其侠烈之肠， 肮脏之骨， 坎𡒄之遇， 感恩知己之报， 料敌致胜之奇， 摧坚陷阵之壮，凛凛生气溢于毫楮，什之七皆史所未备者。”《全传》在塑造秦琼这一形象上自然是承继了 《遗文》的艺术创造。而尉迟恭的形象则是吸取了 《大唐秦王词话》的创作成果。《全传》的独特艺术成就表现在它更突出地描绘了瓦岗起义群雄的生动形象。书中不但将历史上实有的人物故事写得离史实更远，更具有丰富的个性特色，还虚构了一系列成功的艺术形象。《全传》将罗成、罗士信合而为一，虚构了隋唐第七条好汉，年少英武的英雄罗成。这一白袍小将形象深受历代群众的喜爱，多次被移植在其他作品中。就是在隋唐系列的作品中，也用转世再生的办法改名换姓使这一形象重现于作品里。为了反衬瓦岗英雄的大智大勇，书中虚构的杨坚之叔靠山王杨林的形象也很出色。可以说《全传》完全摆脱了史实的束缚，完全以英雄传奇的方式再创造了瓦岗寨故事，体现了隋唐讲史小说转向英雄传奇后所发生的层累和迁化的轨迹，更具有民间说唱文学的特点。
《说唐全传》有许多地方受到《水浒传》、《杨家府演义》的影响(在书中甚至直接提到了杨六郎兵困幽州之事)。不但象程咬金、徐茂公这些人物的性格举止有李逵、吴用等人的影子，就是在情节上象 《全传》 第二十五回劫牢救程咬金尤俊达、第二十八回程咬金探地穴与 《水浒传》智取大名府、李逵探地穴也多有雷同之处。《全传》写隋唐十八条好汉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干出了轰轰烈烈的壮举，其构思框架和 《水浒传》 同为一路。可惜十八条好汉并没有写出，而且各有序次的安排使作品蒙上了一层宿命的烟雾。可以推想，瓦岗寨起义事迹在民间流传过程中，以各种艺术形式加以表现并相互影响，形成了一个气势宏伟的英雄系列，只是《全传》没有把这个系列完整地纳入小说中，而显得有些粗疏。
在 《全传》 第四十三和四十四回中，提到后来秦叔宝被围牧羊城、唐天子跨海征东、尉迟恭之子宝林以鞭为证合家重逢的情节，都是《说唐后传》 中的故事。可见在《全传》成书之前，《后传》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已广泛在民间流传了。
鸟瞰中国小说，各个时代各种题材都无不受到史传文学的影响。我们的民族在历史大幕下的想象意识比神话宗教谱系中的想象意识要丰富强烈得多。就连《封神演义》那样的神魔小说也要放在殷周鼎革的历史中去演叙。随唐系列故事尽管一步步走向传奇化以致于神化，远远脱离了史实，但仍然受着史传文学中史官文化观历史观的羁绊。
《说唐全传》写唐兴隋亡的历史过程是天命所归，李世民是真命天子。第四十九回尉迟恭鞭打李世民，“只见秦王顶梁上化落落冒出一道红光，红光内现出一条五爪金龙，将鞭抓住。”第五十七回罗成力擒五王，李世民用枝金簪把太阳插住不走，以保罗成成功就反映了这点。《全传》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歌颂瓦岗英雄是天上星宿下凡，反隋扶唐辅佐真命天子。正因其正面描写了这些草莽英雄，赞扬了他们反抗暴君的起义斗争，使《全传》具有了超越作品主体意识的审美价值。
《说唐全传》中的秦琼形象和《隋史遗文》中的秦琼相比毫不逊色。那走马取金堤、三锏倒铜旗的故事更平添了几分魅力，在心理的刻画上更细腻真切。《全传》中的秦琼依旧忠厚仁义，武功超群，但这位隋唐第十六条好汉有时也很怕沾惹是非。第四回写他临潼山救了李渊，抓住强人审问，发觉竟是东宫太子杨广派人化妆行刺。叔宝听罢，吓出一身冷汗，想道： “太子与唐公不睦，我在是非丛里管他怎的，若还认出，性命难保。”便将范阳毡笠向前一按，遮下脸，放开坐骑，望长安大道跑走。他有时也流露出凡夫的私心，第九回写他在内花园与表弟罗成设盟互相传艺，两位英雄这时各怀鬼胎，把杀手锏、回马枪各自瞒下不传。这些 《遗文》 中没有的细节，更使人物具常人的心态而被读者认同为生活在身边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说唐全传》用浓重的笔触渲染了“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的浩浩荡荡反隋起义局面。象《水浒传》一样，描写了瓦岗军英雄们各自不同的出身、经历，而大反山东共同走上瓦岗的成长道路。他们有的是城市贫民、捕快马夫，有的是世家贵胄、勋臣名将，有的是江湖驰名的豪杰义士，有的是打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暴虐的统治使各个阶层结成了一致反隋的阵线，复杂的成份又在起义队伍中埋下了分化瓦解的导火索。
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的程咬金二劫皇杠、三斧取瓦岗，做了 “混世魔王”、“十八邦都元帅”的经历在古代农民起义领袖中有代表性。《全传》又同时塑造了他独特的个性特征。他作战勇敢性子鲁莽，但也不乏幽默，甚至显得狡黠和流气。他对皇权和利禄不大放在眼中。做了混世魔王后，众臣参拜他，他浑身不自在，开言叫声： “各位长兄，不要拜了！ 我这皇帝做得厌烦，辛苦不过，绝早要起身，夜深还不睡，何苦如此！ 你们那个欢喜做的，我让了他罢，快来快来！”(第三十六回) 归唐以后，李世民怕他不服服贴贴依头顺脑，便和徐茂公合谋以 “斧劈老君堂，月下赶秦王” 的罪名加在他头上，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但程咬金仍不时露出桀骜不驯的野性来。罗成在三王之争中做了牺牲品，李世民上香行礼哭祭罗成，程咬金也哭将起来：

阿呀，我那罗兄弟阿，唐家是没良心的。太平了不用我们，如今又不知那里杀来了，又同了牛鼻子道人在此，犹猫哭老鼠假慈悲，思量来骗我们前去与他争天下、夺地方。(第六十二回)

程咬金爱讲些没遮拦的大实话，这些大实话往往有着辛辣的讽刺效果和深刻的批判意义。
程咬金归顺李世民和单雄信被俘遭斩杀是农民起义领袖的两种必然归宿。单雄信在江湖上是个仗义疏财受人敬重的首领。他因杀兄之仇誓不归唐，贾柳店结拜的众弟兄背他投唐后都羞于和他对阵。雄信诀别娇妻独踹唐营，被俘后骂不绝口。秦王亲解其缚，他又抢过佩剑朝秦王砍去。秦王跪拜劝降，他心如铁石，毫不动摇。临刑时，徐茂公领众弟兄设香烛纸帛向雄信敬酒，说道：“单二哥，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可念当初朋友之情，满饮此杯，愿二哥早升仙界！”雄信把酒朝茂公面上喷去，怒目大骂这个瓦解起义营垒的主谋者。直到程咬金敬酒，把归唐的弟兄也骂了一通，他才干酒就戮。单雄信豪爽暴烈、宁死不屈的性格在悲壮的气氛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伍云召的悲剧故事也写得很出色。南阳侯伍云召一家世代忠良，只因其父不愿为杨广伪造文帝遗诏，京都伍府合门三百余口尽遭斩首。云召挂孝反隋，兵败南阳，妻亡子散。其中云召夜梦凶信，伍保千里报丧昏倒后堂，伍夫人投井身亡，云召关公庙托孤的场面都很有戏剧性。后来许多剧种都有演出 《南阳关》这段故事的，几百年来，伍云召的复仇形象经过传唱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识。
《说唐全传》象前几部隋唐小说一样，对隋炀帝保持了锐利的批判锋芒。对麻叔谋的凶残、宇文氏的骄横，小说中也给予触目惊心的揭露。老奸巨滑的杨林这个形象一改其他人物的脸谱化倾向，从不同角度描绘了他的武功和谋略，以及他招降纳叛的手腕，诱杀众反王的阴险诡计。最后他死在少年英雄罗成的枪下，有力地反衬出瓦岗军的英雄业绩。
《隋史遗文》受明末颓风的影响，在揭露隋炀帝糜烂生活时，有时以欣赏的情调加以细笔铺陈； 在写宇文惠及强奸民女时也有一些秽亵之笔。《说唐全传》写到这些情节时，将这些色情描写统统删去，全书以表现英雄故事为主，风格更显得刚健清新。
《全传》中李元霸、裴元庆、雄阔海等也是新出现的具有鲜明特色的英雄形象。《全传》的出现，终于使隋唐故事由几百年来反复重写走向定型化，并以压倒前此各部隋唐小说之势，在群众中广泛流传开来。它的生动传神的对话，曲折引人的情节，形象夸张的表情动作描摹，又给戏曲曲艺的移植与再创作提供了茁壮的种苗。在诸多艺术形式的薰陶浸润下，《说唐全传》的故事深深印入民众的心间，成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回马枪”、“杀手锏”、“三斧头”成为群众的惯用说，“半路杀出程咬金”成为习见的口头禅。曾几何时，门神也由神荼、郁垒，变成了秦叔宝、尉迟敬德。就人民群众的熟悉程度来看，《说唐全传》决不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