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假语村言》

人们常说一句话：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这话如用在《红楼梦》上，就要费一番思索。《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描写中国封建社会没落衰亡趋势的成功小说，它那“良好的开端”在哪里呢？按照客观存在，机械地理解，那自然很容易说明。那就是第1回所说： “此开卷第1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回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不过这作为“自然开端”，那完全可以说的通；而作为“良好的开端”，也就是全书故事“良好的开端”，那就难以讲通了。因为这一大段离开故事还远着呢！ 因此一般看《红楼梦》的人，只记着男恩女爱的宝黛缠绵，华灯绮宴的荣、宁富丽，都希望它成真，谁又想到它是梦呢？正由于普遍的读者心理是这样，所以不少改编《红楼梦》为戏剧电影的人，常常把“黛玉进府”作为开端，而这已是第3回的情节了。

所以《红楼梦》“良好的开端”究竟是第1回还是第3回呢，在不同读者的感觉上，就并不一致。

而在第1回中，开头讲的是“此开卷第1回也”，接着第二段就讲：“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这就由“梦幻” 的开头，一下子忽引入“原始神话”的传说；由眼前生活的“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引入古老故事的无稽之谈。这样就不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开始，而且一并是“荒诞无稽”之谈了。

因此“写书的开端”和“神话的开端”，似乎都是《红楼梦》的开端，却又都不是《红楼梦》开端，说得更确切一些，或者可以说是《红楼梦》——更确切一些，应该说是《石头记》这部书的开端，而不是“红楼故事”的开端。因为第一回说的清楚：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具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

由“此开卷第1回也”到所引上面一段的“满纸荒唐言”一诗为止，如果说是“开端”，也还只是《石头记》的开端，而且这个“开端”还不是故事的开端，而是为什么“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村言)”的开端。也可以说是作者在叙述故事之前先作的“声明”，先卖“关子”。而这又与《水浒》开头的“楔子”、《儒林外史》第1回的“楔子”有些不同，关键似乎在一个“隐”字上，“隐”什么呢？“隐真事”，为什么要把“真事隐”去呢？这恐怕就得要用我们现在常说的“政治原因”来解释了。

《红楼梦》也好，说它原名《石头记》也好，自然都不能说是“曹雪芹的自传”。但它是曹雪芹写的，这书和曹雪芹本人固然关系密切，而且和曹家的历史、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历史关系也十分密切，这就是说和当时的“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政治”在此不妨说得狭隘一些，就是清代最高统治者的势力核心。而这核心既是至高无上的，又是错综复杂的，又是不断变化的，又是十分危险的……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甚至可以说：一朝天子数朝臣，因为天子是一个，而臣却可换几批；或这朝的臣，拉拢好下一朝的天子，同样可作两朝天子一朝臣……甚至三朝、四朝，古代不是还有“五朝元老”吗？不过历史上有天子换得快的，也有天子换得慢的。曹家在漫长的康熙朝，足足繁华了几十年；一到雍正朝，就倒霉了；到了乾隆朝，就“举家食粥酒常赊”了。

曹雪芹是经历繁华的罪人家的飘零子弟，在文字狱严重的乾隆初期，他写小说，首先考虑的是不要惹出政治上的麻烦，再因文字而得罪，所以他不但要假托神话，远引女娲氏，而且特别声明：“大旨不过谈情”，说明写的是男女私情，与“政治”是无关的。而且又特别声明，虽是男女私情，而“绝无伤时诲淫之病”。

但是曹家是在雍正朝获罪的，曹雪芹对他家族的获罪和凋零，怎能会无动于衷，自然要表现在作品中，而又不敢明白地表现，这就要隐晦曲折地流露出来，这就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了。作者一上来明确地说明此点，信手拈来，又将这两句话演义成“甄士隐”、“贾雨村”两个人的名字，演出一小段历经沧桑的故事。让甄士隐随跛足道人隐去，与此同时，又让贾雨村高官厚禄，始终和“红楼人物”在一起，像魔影一样演出了假语村言的故事。所以第1回、第2回、第3回，以及第4回连在一起，也还都是作者在正戏开始前，精心结构的一个“序幕”。单纯这个“序幕”，就有几个层次。

一表明真事隐去、假语村言。

二假托女娲神话，抒发不满和愤恨。

三展开序幕故事——“甄”与“贾”。

四主角陆续出场，“序幕”大幕拉开。

由第1层到第4层，占去了四回书，逐层转变，说的是由真入假，而给读者的感觉却是由假入真；说的是经过一番梦幻，而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是花园锦绣的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便使读者进入扑朔迷离的境界了。《红楼梦》使读者入迷的主要原因之一，似乎就在这真真假假之间。作者说是假，读者却要求真；看上去似真，却又无法证实其非假。

这里顺便插入一事：清代雍正作皇帝，一直是清史上的一个谜。据传康熙遗诏是传十四王子允禵。而允禵原名允祯。雍正名允禛。“祯”、“禛”二字很容易偷改。而康熙临终时，十四王子以抚远大将军职务，用正黄旗纛，带兵在西域。雍正偷改遗诏，将“十四”改为“于四”，将“祯”改为“禛”，就作了皇帝，他即位后，迫害十四王子，十四王子便名“允禵”了。只是清代各文献中，康熙十四王子名只有一种书中作“允祯”，其他所有的都写“允禵”，单文孤证，不能成立，所以“祯”“禛”之谜，也只能是一种传说而已。但是也十分有趣。如用《红楼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来调侃雍正的帝位，却是十分确切的。雍正是假的，却作了真皇帝；康熙遗诏把帝位传给十四王子，那允祯是真皇帝，却被改名为允禵，真的也变成假的了。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似乎矛头直指雍正，说他是“假皇帝”了。

雍正和允禵都是康熙的孝恭仁皇后所生，是一母同胞兄弟。雍正是十分残酷的，虽未残杀他同胞手足，但最后还是把允禵和允禵儿子禁锢在寿皇殿。这种禁锢据说也是十分残酷的，要用许多铁链子锁起来。不过没有死，乾隆作了皇帝，便把他释放了。乾隆十三年进封恂郡王，直到乾隆二十年，即公元1755年才去世。其时不但曹雪芹正在壮年，而且“甲戌本《红楼梦》”已经流传了。如果以上故事能成立，那《红楼梦》的政治目的似乎一开始就作了暗示了。不过缺乏足够的文献证明，也只能当作谈资，而不能作为科学论断。插话就此打住，再说这个“序幕”。

“真事隐去”的表态是为了政治上的避祸，“无稽之谈”是为了远兜远转假托神话，避免本朝本代、或前朝前代；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是小叙世态炎凉，人生变化；直到黛玉进京，才徐徐拉开“序幕”;方一拉开开关，便用“贾雨村授应天府”，仿佛很快又把大幕重新拉上，直到宝钗进京，才又将大幕拉开。在拉开大幕之前，作者又略作回旋，使黛玉进府所展现的花园锦绣，转瞬之间，又忽然隐去；而宝钗进京，又用家常笔墨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