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序

瞥观疏记，识小积多。学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简^①其较易理董者，锥指管窥^②，先成一辑。假^③吾岁月，尚欲赓扬④。又于西方典籍，褚^⑤小有怀，绠短试汲^⑥，颇尝评泊^⑦考镜^⑧，原以西文属草，亦思写定，聊当外篇。敝帚之享，野芹之献^⑨，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⑩?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⑾。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 良朋嘉惠，并志简端。

1972年8月

初计此辑尚有论《全唐文》等书5种，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已写定各卷中偶道及“参观”语，存而未削，聊为异日之券。

1978年1月又记

( 《管锥编》， 中华书局， 1979年3月第一版。)

注释 ①料简——料，整理、处理。《广雅·释诂二》： “料，理也”。简，通“柬”，即选择。《书·冏命》： “慎简乃僚”。②锥指管窥——典出《庄子·秋水》篇。《庄子》原文为：“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 不亦小乎！” ③假——给与。《汉书·龚遂传》：“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颜师古注：“假，谓给与。” ④赓扬，继续。《尔雅·释诂》 “赓、扬，续也。” ⑤褚——音zhu，囊，袋。《集韵·语韵》：“褚，囊也。”《左传·成公三年》：“荀罃之在楚也，郑贾人将寘诸褚中以出。” ⑥绠——汲水桶上的绳索。《左传·襄公九年》：“具绠缶。”杜预注：“绠，汲索；缶，汲器。”韩愈《秋怀》诗：“汲古得修绠。”《荀子·荣辱》：“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钱先生此处“褚小有怀，绠短试汲”用的《庄子·至乐》篇典。《庄子》原文为“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 ⑦评泊——即评说， 评论。宋朱耆寿《端鹤仙·寿秦伯和侍郎》词：“教公议，细评泊。自和我以来，谋国多少，萧曹卫霍”。明叶盛《水东日记·戏言取怨》：“戏言辩口，轻为评泊，亦足以取怨，得罪于人。” ⑧考镜——参证借鉴。明唐顺之《吏部郎中林东城墓志铭》： “日以朱墨点记其向意，臧否醇杂，以自考镜。”清龚自珍《祀典杂议》之四：“方今休隆时，正宜差等百王，考镜群籍， 召万灵之祐，锡九流之福。” ⑨芹献——犹芹意。《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 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胶。众晒而怒之，其人大惭。”旧用“芹献”或“献芹”为自谦所献菲薄，不足当意之辞。⑩豕苓——即猪苓。药草，可治渴。《庄子·徐无鬼》：“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癕也， 豕零也。”陆德明释文：“豕零，……一名猪苓，根似猪卵，可以治渴。” ⑾木屑竹头——典出《晋书·陶侃传》： “侃性聪敏，勤于吏职。……百姓勤于农殖，家给人足。时造船，木屑及竹头悉令举掌之，咸不解所以。后正会积雪始晴，听[厅]事前余雪犹湿， 于是以屑布地。及桓温伐蜀， 又以侃所貯竹头作丁[钉]装船。其综理微密， 皆此类也。”

赏析 西方一演讲名家言：10分钟的演讲，需准备两个月；半个钟头的演讲，要准备两星期；两个小时的演讲， 只要准备两个晚上就可以了。演讲的时间愈短，愈要精彩。因为演讲者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用简练的语言和别具一格的形式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展现出自己的风采。演讲的这一规律似乎可以用到写序、跋一类的文章上来。有时文章愈短，就愈要精致而有蕴味，也就愈能见出作者的功力。钱钟书先生的序文多为此种类型。《围城》、《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谈艺录》、《七缀集》等的序言无不写得短小精道，蕴味深永。《管锥编》可谓煌煌巨著，而其序言却只有一百多字，是这类短小精致的序的典型代表。

这篇小序篇幅虽短，内容却颇丰。首先，提示了本书的特点并解释了《管锥编》的书名。“瞥观疏记，识小积多。”说明本书是作者长期以来阅读钻研典籍的发现、体会的积累。它不属于有系统的理论建构，而是缘《容斋随笔》、《日知录》一类的考证、札记或随笔。体现了作者打破体系建构，摒弃一切玄谈空议，而认为“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把它们演绎出来，对文艺理论很有贡献”(《七缀集》33页)的一贯主张。就《管锥编》这一书名，钱先生用《庄子·秋水》篇中“用管窥天，用锥指地”的典故，说自己的发现和见解是“锥指管窥”，解释了书名的涵义，并进一步以谦虚的方式说明该书的性质和特点。另外，表明了此书写作时的情况和作者的心情。“学焉未能，老之已至！”“假吾岁月，尚欲赓扬。”作者深感无谓的政治运动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宝贵时间，表现出要与时间赛跑，要把自己的学识积累传与后人的急切心情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和志向。第三，表现了作者一贯的谦虚的态度和对曾帮助过自己的朋友的谢意。钱先生的学问博大精深，但他却自谦是“褚小有怀，绠短试汲”，把自己的著作说成是“锥指管窥”， 比喻为“敝帚之享，野芹之献，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或庶几比木屑竹头尔”。这是钱先生一贯的风格。他幼承家学，其渊博睿智及惊人的记忆力是大家公认的。他的《谈艺录》是众口皆碑的杰作，而他却说：“自叹颛愚，深惭家学，……未耄善忘，不醉多谬；蓄疑莫解，考异罕由。” (《谈艺录·序》)并把他的《旧文四篇》和《也是集》称为“半吊子”、“二毛子”(《七缀集·序》)。当然，在这篇小序中，把《管锥编》的作用比作能给人解渴治病的豕苓桔梗和确有实用的木屑竹头，在谦虚当中也隐隐透露出作者对此书的自信。

这篇小序用简洁雅致的文言写成，并于文中穿插运用典故，显出精练古雅，言简意赅，蕴涵丰富，意味隽永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