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一月末尾的一个夜晚

〔俄—苏〕 茨维塔耶娃

记得十一月末尾的一个夜晚。

雾气弥漫，雨声淅沥。路灯下面，

你温柔的面容好生古怪，令人纳闷，

狄更司式的呆滞和阴沉，

冬天的海洋一样寒气袭人的胸膛……

——路灯下面您的温柔的面容。

风刮着，楼梯曲折回旋……

我的眼睛凝视着您的双唇，

我半笑着，把手指缠在结扣里，

我站着，好像年幼的缪斯，

贞洁无邪，像那深夜的时辰，

风刮着，楼梯曲折回旋……

从疲倦的眼睑下面，向我射出了

一连串令人疑惑的期望？

目光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又移向一旁……

就这样，焦躁不安的六翼天使，

裹着神秘的、圣洁的衣裳，

从疲倦的眼睑下面，诱惑着安宁

今天又是狄更司式的夜。

又下着雨，又是无论对于我、对于您

都无所帮助，——风又在烟囱里面呜咽，

又是飞旋着的楼梯……又是那两片嘴唇……

又是那脚步，匆匆离去的脚步，

走向这里，又走向什么地方，走向狄更司式的夜。

(陈耀球 译)

茨维塔耶娃的这首爱情诗在内容与形式上都与众不同。内容上它没有像大多数爱情诗那样歌颂爱情的恬静美丽，形式上则也独具特色地以男女主人公的外部描写与景物烘托表达了一种让人觉得“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爱。

开头两句用“记得”二字点明这是在回忆过去。“十一月末尾的一个夜晚”、“雾气弥漫，雨声淅沥”，描绘了一个黑暗、潮湿、寒冷的环境，让人倍感压抑和情绪的低落，为主人公的出场渲染了忧伤悒郁的气氛，也给全诗定下基调，预示下文感情的起伏波动。“路灯下面，你温柔的面容好生古怪，令人纳闷”，男主人公就在这样一个令人无限神伤的环境中出现了，他的种种表情，更加重了这个夜晚的忧郁：“狄更司式的呆滞和阴沉，冬天的海洋一样寒气袭人的胸膛”。狄更司是英国十九世纪一位爱写伦敦的作家，伦敦素有“世界雾都”之称，他的作品充满“忧郁而感伤的情调”和“温情主义的笔墨”。“呆滞和阴冷”主要指感伤情调：表现出一种缓慢、停滞而又沉重的感觉。这样，本来“温柔的面容”，在女主人公的视线里，衬着路灯里稀薄的夜雾，伴着外面断续的雨声，产生了令她不解的情绪。使那应该接受温暖拥抱的胸膛都象“冬天的海洋一样寒气袭人”，这使得女主人公不由自主地怀恋起男主人公那“温柔的面容”。这一节是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角看男主人公，他是温柔的，也是悒郁的，温柔的是他的面容，那里有不尽的爱意；悒郁的是他的情绪，那里有太多的迷茫和不安。女主人公对他的游移忐忑有所感觉又并不清楚，“温柔的面容”的第二次出现使我们可以窥见女主人公那种微妙的心理：对温柔的向往，悒郁的抗拒。

但女主人公并非反应迟钝，她极敏感，也颇自信。诗的第二节写出了女主人公心境的繁复。这小节以“风刮着，楼梯曲折回旋”始，又以它作结，楼梯本是静态，在这里与“风”并列，又运用“曲折回旋”两个词使楼梯象“刮着”的“风”一样具有了动感，暗示女主人公感情的复杂、曲折且微妙。极具动态的两句诗中间，是一个静态的女主人公：“眼睛的凝视”、“半笑”、“手指缠在结扣里”、“站着”，这些动作全是无声无息的，就是这些悄悄进行的动作，描述了女主人公面对男主人公时全部的心理感受。从对方的双唇间，她寻找着往日爱的痕迹，面对路灯雨雾下的斯人斯景，她只是“半笑着”，另一半又是怎样的感触呢？她“手指缠在结扣里”，情为天地至物，情结最是难解，两个人的关系一旦打结，该是怎样令人心酸、惋惜又痛恨的局面？ 面对斯情斯意，她“半笑”的另一半该是无法说明、无法道出的心意吧！ 女主人公敏感地品尝着这种心情，同时又对自己充满自信。诗人写道：“我站着，好像年幼的缪斯，贞洁无邪，像那深夜的时辰”。她直截了当地宣称自己对爱情的坚贞，相信自己的爱情世界还没有成熟，但自己的情感却像“深夜的时辰”一样充满宁静，又“贞洁无邪”，不容一丝尘俗的污玷与凡世的喧嚣。这几句诗也正是诗人内心的写照，茨维塔耶娃曾说过：“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都喜爱，并且是以永别而不是相会，是以决裂而不是结合来爱的。”也即是说，诗人并不管追求爱的结果如何，朝夕相守也好，永别不见也好，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能引起她的爱心，纵然是永别，假如带着纯洁的爱心来互相面对，那也是人生的一种美丽，足以令人回肠荡气、长久挂牵又时时忆起了。

那么诗中男女主人公之间存在怎样的爱情呢？第三节也是通过女主人公写男主人公的情绪、心理，从而揭示两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从疲倦的眼睑下面，向我射出了一连串令人疑惑的期望？”这两句容量极大，男主人公的温柔与悒郁都说明了他的疲倦，但这种“疲倦”并没有留下烦恼或失望的影子，而是满含着急欲摆脱这种“疲倦”的“期望”，于是他频频“射出了一连串”满含深意的目光，女主人公感受到了这种“期望”，但她对此充满疑惑：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对方？诗人用问句的形式，极含蓄又明了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对对方情绪的反应和繁复的心情，这又和上一节中的把“手缠在结扣里”紧密相联，她追求着爱，他期盼着爱，女主人公对自己无法改变，对对方无法把握，便是充满“期望”也只能给她带去不解的“疑惑”。这便是一个永不能启开的“结”。这样男主人公很快地便失望了：“目光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又移向一旁……”失望之后是一种迷茫。“就这样，焦躁不安的六翼天使，裹着神秘的、圣洁的衣裳，从疲倦的眼睑下面，诱惑着安宁”。“六翼天使”指爱神，爱情在彼此心中仍是圣洁美丽又充满神秘的，“神秘”二字告诉我们，这两个人之间的一切，都可能是默默地又秘而不宣地发生、发展的，绝不可能像茨维塔耶娃笔下别的爱情诗那样爱得惊天动地。两人的爱情至此已是真的“疲倦”，真正的疲倦之下，便是在对爱途渺茫的心境下，要求“安宁”了。这种对灵魂安宁的渴求也正体现了男女主人公爱情的纯洁无邪，“诱惑着安宁”也可以看成是这首诗的“诗眼”，两人因真情而彼此寻找，又因生活中某种原因或自身的原因而不得不放弃，放弃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追求灵魂的“安宁”，正因为有对“安宁”的期盼在，两人即使永别，也是一种美丽，缘于此，才有写出这首诗的动机。

诗的最后一节把笔收回，让我们从诗人的回忆中回到“今天”。诗人一连用了八个“又”字，重笔写出“今天”与“那天”景物的相同，环境的相似。依然是雨雾交加的夜，依然是刮着的风，依然是那充满动感的楼梯，依然是那双唇，是那脚步，突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这节又用了“狄更司式”一词，前文说过狄更司的风格是以感伤主义为主，兼温情主义。在这首诗里，三次提到“狄更司式”，第一次侧重指天气的阴暗、情绪的低落，后两次除此外还侧重感伤与温情的结合。诗人在同样令人悒郁又令人产生柔情的时刻，真切地想起了那个“夜”。诗人慨叹着物是人非，怀恋着那曾有过的温柔，同时也对此结果抱着一份了然于心的无奈：“又下着雨，又是无论对于我，对于您都无所帮助”。两个人的矛盾都聚结在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供帮助，他们只有无可奈何，只有任这一番情愫随风而去。任那脚步从这里经过，无法挽留。

全诗感情跌宕，虽没有描写对爱情执着或赤裸裸的追求，但它写出了一种同样富有情调的别具风味的爱情。正如伊·爱伦堡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一文中所说：“她为俄罗斯诗歌增添了许多新的东西，……她为艺术地思考和表达她的同时代人的感情做了许多事情。她的诗是发现的诗。”

这首诗多动态描写，使整首诗充满动感，这是茨维塔耶娃诗歌的一个特色。尤其是“风刮着，楼梯曲折回旋……”一句，极具动态，让人在不安中预感女主人公情绪的波澜暗藏。整首诗都充满动感，给人强烈的情绪波动之感。“风、缠、站着、射出、连串、移向、裹、匆匆离去、走向……”一系列的词语，写出一种宁静的动态，充满动作又毫不声张。这种意境的创造使诗的内容与形式紧密结合在一起，极自然地让读者感受到两个主人公内心界的波澜起伏、动荡不安以及他们对此无可奈何，任此情随时光而去，无法挽留的心境。使感情的跌宕清晰自然。

这首诗抒情含蓄、意味深长。“狄更司式”，一词新颖、生动，概括力强，又能在诗中活用，极富表现力。诗人又多用重复词句。第一节“温柔的面容”两次出现；第二节是“风刮着，楼梯曲折回旋……”;第三节是“从疲倦的眼睑下面”;最后一节是“狄更司式的夜。”这几个语句形式一致，但含义蕴藉，一前一后各含深意。同是“疲倦的眼睑”，第一次出现是为了表达“期望”，后一次则是因“期望”落空而失望，因失望而真的“疲倦”。此外的重复语句还很多。这种写法，耐人寻味，引人深思。

全诗脉络清晰，节奏感强；语言生动优美，抒情含蓄，具有耐久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