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即身

我们知道命和身，或神和形，亦即精神和物质的关系问题从来就是唯心论和唯物论争论的焦点之一。顺世派虽然是密咒和密术的坚定信仰者和维护者，但他们又是有神论和有灵论的强烈否定者和反对者。所谓“自我”(Ātman)在印度古代哲学里一般表示命，或精神，或意识。顺世论派主张自我也就是身体。这些显然属于唯物论观点。正因为他们的唯物论而招致有神论和唯心论的攻击和咒骂，把他们骂成是阿修罗(妖魔)。关于阿修罗的“自我”观点，我们可以在《歌者奥义书》中找到答案。下面转述一则关于因陀罗和毗卢遮那的故事(《歌者奥义书》ⅷ.788,休谟译):
因陀罗是众神的首领，毗卢遮那是群魔的代表。他们两个听生主说自我不老不死，无愁无苦，不饥不渴，也没有罪恶。谁了解了他，谁就会满足一切欲望，获得一切世界。于是他们两个心怀获知自我的强烈愿望不约而同地来到生主面前。生主问他们到这里来想要什么。两者皆回答想了解不老不死，无忧虑无饥渴……的自我。
生主听了以后对他俩说：“在眼睛里看见的那个人就是我谈到过的自我。那是不朽的，是无畏的。那就是大梵。”(“梵”是Brahman的音译，即婆罗门教和吠檀多派所谓的宇宙本因——“纯精神”或“宇宙我”或“大我”,据称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个“大我”的幻化。)
他们两个有些疑虑：“大人，在水里在镜子里观察到的，哪一位是他呢？”
生主回答说：“在所有这里面观察到的是同一位。”然后他让他们在一盆水里看看他们自己，看后再告诉他，对自我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他俩遵照吩咐作了，生主问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说：“看到了各自相应的自我，甚至头发指甲也看清楚了。”生主又让他们自己去梳妆打扮一下，穿上好衣服，戴上装饰品，然后再往水盆里照一照。他俩如是做了。
生主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回答道：“正像在这儿的我们自己，大人，梳妆打扮修饰穿着得很漂亮。”
“那就是自我，”生主说，“那是不朽的。那就是大梵。”
他俩怀着寂静的心走了。其实他们并没有领悟生主的意思。生主的潜在思想是吠檀多的“不二论”即非二元论。这种学说除了最高存在“梵”之外，不承认其他任何事物是真实的。而“梵”不是别的，只是“纯识”意义上的“自我”。世间每个被幻化的生命体中的“自我”(纯识，即灵魂)只是梵的一部分。这就是吠檀多“梵我一同”论的观点。这种观点主张，世界万象包括人体在内都是变幻不定的，不真实的，唯有无上梵(Brahman),也即自我才是不生不灭，无愁无苦的唯一不二的真实存在。然而，那不真实的万象，包括每个自我的身体毕竟是梵的幻象，所以幻象也应归于所由幻化的梵——最高的自我。换句话说，梵就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也就是梵。在这种意义上因陀罗和毗卢遮那所看到的也是梵，也是自我，不过那只是梵的幻化而不是真实的。大梵则是不生不灭的最高的自我。即是说他们并没有看到真正的自我。所以生主在目送他们两位时，说道：
“他们并没有领会，并没有找到自我。无论谁持有这种学说主张(奥义),无论是天神魔鬼，他们都要灭亡。”(生主是反对他们的观点的)。
毗卢遮那回到魔鬼中，向他们宣说这个教义：“一个人的自我应当在这个世界得到幸福。一个人的自我应当得到侍奉供养。谁使自己的真我在地上幸福，谁侍奉供养自己——他将获得两个世界，此世和彼世。”
毗卢遮那所说的“自我”是自己的肉体，而不是生主说的“自我”——梵。他们把自己现世的幸福当成最高追求。随后是对因陀罗发觉坚持这种观点危险性并回到生主那里领悟关于自我真正本质的描述。但毗卢遮那所代表的阿修罗们(顺世论派)仍坚持自我即身体的观点。所以遭到有神论者的诽谤和攻击，骂“他们用乞讨来的东西，用服装，用饰物，如其所称，来打扮死者的尸体，他们认为那样一来将会获得那边的世界”。因为那就是妖魔们的学说。(参见《顺世论》中译本，第54—55页);还说：“不学无术的人们和顺世论派的意见认为只有赋有理智素质的身体才是自我”。(《梵经注》ⅰ. 1. 1。见《顺世论》第56页)。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看得到身体的地方才看得到理智，如果没有身体永远也看不到它，唯物论者(顺世论派)认为理智不过是身体的属性。(见《东方圣书xxx-ⅳ. 368》。引自《顺世论》中译本，第56页)
从上述《梵经》对顺世论的诘难中，我们发现顺世派是只在身体里面看见自我(精神)的唯物论者(顺世论派),他们认为自我(意识或精神)离开了身体是不存在的；他们主张身体是“地、水、火、风、空”等物质构成的，在这些无论是单独的还是混合的元素之外是观察不到“意识”的，而当这些元素转变成为形体时，意识可以在身体的元素里出现。这就像某些物质材料按某种比例混合成酒而产生醉人的力量一样。而人也不过是有意识的身体而已。这很像中国古代唯物论者所主张的“形神为一，而非异”的观点。因此，照他们看来，没有脱离身体而能进入天国或者得到解脱的自我，而身体本身是有意识的，那就是自我。为了这个论断他们援引经文中所陈述的理由，“只要有自我的存在就有身体的存在。”因为不管在哪里如果有它事物存在就有某种事物存在，如果没有它事物存在也就没有该事物的存在，我们就认定一事物必定为另一事物的属性。如生命、运动、记忆等——被独立自我的执持者(身体)视为自我的属性。这就像烟和火的关系一样，烟被认为是火的属性。而作为这些属性(生命、运动等)之所依，又不同于之所依(身体),是不能证明的，结果自然得出它们只是身体的属性。所以自我无异于身体。
商羯罗在《梵经注》中批判顺世论时只提到上述意识和身体，即神和形的关系问题，而未涉及其他。说明这是顺世论最重要的一个观点。在佛典中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提法“此命即此身”(tamjivam tam sarīram)(里斯·戴维斯《印度哲学史》ⅲ.519。参见《顺世论》,58)。这是类似于中国古代“形身为一”的唯物论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