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徘徊兮汉渚, 我在汉水之滨徘徊周游,
求水神兮灵女。① 想着去把汉水神女追求。
嗟此国兮无良,② 楚国已无贤良让人悲叹,
媒女詘兮謰謱。③ 媒人不善言辞话语混乱。
鴳雀列兮哗讙,④ 鴳雀成群成列叫声喧哗,
鸲鹆鸣兮聒余。⑤ 八哥鸣叫聒耳叽叽喳喳。
抱昭华兮宝璋,⑥ 我怀抱着美玉昭华与璋,
欲衒鬻兮莫取。⑦ 想要出售却无一人问价。
言旋迈兮北徂,⑧ 只好只身一人出游北方,
叫我友兮配耦。⑨ 若遇良友结伴同行前往。
日阴曀兮未光,⑩ 太阳无光天空阴暗不明,
閴睄窕兮靡睹。(11) 四处昏暗幽深方向难分。
纷载驱兮高驰, 杂乱中乘车马高驰而去,
将咨询兮皇羲。(12) 欲向古帝伏羲求教询问。
遵河皋兮周流, 沿着黄河岸边周行寻找,
路变易兮时乖。(13) 道路已经改变时代背离。
沥沧海兮东游,(14) 渡过茫茫沧海向东远游,
沐盥浴兮天池。(15) 我还在天池里沐浴盥洗。
访太昊兮道要,(16) 访问东方青帝天道要领,
云靡贵兮仁义。 他告诉我最贵就是仁义。
志欣乐兮反征, 心中欣喜转车向西而去。
就周文兮邠岐。(17) 我请教周文王来到邠岐。
秉玉英兮结誓, 拿着玉花我与文王誓约,
日欲暮兮心悲。 日薄西山引起心中悲戚。
惟天禄兮不再,(18) 天赐福禄机会不可再得,
背我信兮自违。 放弃忠信就是自背叛。
踰陇堆兮渡漠,(19) 越过陇堆山再横穿大漠,
过桂车兮合黎。(20) 经过西方桂车又到合黎。
赴昆山兮,(21) 奔赴昆仑仙山取得骏马,
从邛遨兮栖迟。(22) 跟从邛邛駏虚遨游休息。
吮玉液兮止渴,(23) 我吮吸琼蕊精气以止渴,
啮芝华兮疗饥。(24) 又吃那灵芝花朵以充饥。
居嵺廓兮尠畴,(25) 身居空山野林孑然一身,
远梁昌兮几迷。(26) 我的处境困窘进退无据。
望江汉兮濩渃,(27) 望着江汉之水浩森无边,
心紧絭兮伤怀。(28) 思乡之情令人缠绵伤心。
时昢昢兮旦旦,(29) 太阳刚刚升起天方微明,
尘莫莫兮未晞。(30) 四周浓雾弥漫尚未散离。
忧不暇兮寝食, 心中忧愁使我废寝忘食,
吒增叹兮如雷。 我大声怒吼啊浩然叹息。
(据黄寿祺 梅桐生译 有改动)
【注】
①灵女: 水神。 ②此国:楚国。 ③謰𫎯(lianlou): 絮语不清。④讙(huan) : 通“喧”,喧哗。⑤鸲鹆 (quyu):鸟名,即八哥。⑥昭华: 玉名。宝,作动词,珍藏。璋: 玉器。⑦衒鬻 (xian yu):叫卖。⑧言: 第一人称代词,“我”。徂(cu) : 往。⑨这句说楚国已无贤人,期望北行遇上贤友。⑩曀: 昏暗。(11)閴 (ge): 窥。睄窕: 昏暗幽深。(12)皇羲: 伏羲。(13)时乖: 指与伏羲的时代背离。(14)沥: 通厉。不脱衣服涉水。(15)天池: 指沧海。(16)太昊 (hao) : 东方青帝,一说指伏羲。道要: 天道之要务。(17)邠岐(bin qi) : 今陕西邠县和岐山县东北,周朝最早的领土。(18)天禄:天赐的福禄。(19)陇堆:山名。 (20)桂车、 合黎: 皆西方山名。 (21)(zhi) : 绊马。 騄(lu):骏马名。(22)邛 (qiong) : 兽名。洪兴祖《补注》: “邛,谓邛邛駏虚也。”栖迟: 游息。(23)玉液: 琼蕊之精气。(24)芝华:灵芝的花朵。(25)尠(xian) 畴:尠同鲜,少。畴: 匹配。(26)梁昌:处境狼狈,进退无据。(27)濩渃(huoruo) : 大水貌。(28)紧絭(jian) 缠绵。(29) 昢昢(po):日月刚出,光明未盛貌。(30)尘:此指雾。莫莫: 尘雾聚集的样子。晞: 消散。东汉班固在其《离骚序》中,指责屈原不善明哲保身,露才扬己,认为屈赋多虚无之语,不合经传。王逸,作为我国第一个全面注释和研究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的学者,他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认识是比较深刻的。他一方面反驳了班固的批评,给屈原及其作品以高度赞扬; 另一方面,他又以代言体的形式创作了《九思》,代屈原抒发了忧愤之情,这两方面都是值得肯定的。王逸看到了屈原身上具有的原始儒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人格精神,这不同于班固那种以儒家正统自居,实际却充满迂腐和世俗气息的腔调,他努力维护屈原的地位,这在当时儒家一统天下背景中是难能可贵的。不过,王逸还不曾发掘出屈原思想中的道家因素的积极方面,即愤世疾俗,不与世俗合流的精神,他极力想使屈原精神与儒家精神相协调,甚至将屈原儒化,他说: “屈原之词,优游婉顺”,(《楚辞章句序》)称其作品“其辞温而雅”,(《离骚序》) 这种做法虽然苦心可鉴,但也暴露了王逸思想的局限。其实,屈原的作品所显示出来的批判精神和怒张之势,用儒家诗教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是难以概括的。《九思》的创作正好反映了王逸对屈赋研究的成绩和局限。
《疾世》一诗中的屈原形象,基本是王逸心目中儒化了的屈原。诗歌先描写了在奸佞当道,群小角逐社会中的屈原,他怀才不遇,遭谗被逐,流离徘徊于汉水之滨,欲求汉水女神以表心迹,但无法实现。丑恶的现实没有使诗人放弃“上下求索”的精神,他北行求教古道于传说中的伏羲,但三皇的时代早已荡然无存,于是易辙东游去访问东方青帝,太昊告诉他,五帝的时代以仁义为贵,要挽救楚国的命运,非仁义不可。在欣喜之中,诗人又西去周代的领土,请教圣贤周文王仁义之道,并与文王结誓,要以仁义治天下。这一大段远游的描写,无非要使屈原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它体现了王逸的创作主旨。屈原既然已经得到古代圣贤的治世之法,必然会将其付诸现实,但王逸却描写了屈原回到楚国后的处境,身居空山,境遇困窘,忧愁废食,浩然太息。诗的后半部,揭示了屈原所处时代虎狼相争、礼崩乐坏、王道衰微的现实,刻划出了屈原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痛苦心态,代屈原抒发了心中的忧愁哀怨。
《疾世》一诗,名曰“疾”,实际上体现的是 “悲”,这与整个 《九思》的基调相一致,它揭示了屈原性格中悲天悯人的侧面,并 使其合符“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而屈原性格中的另一侧面,即对世俗奸佞的金刚怒目之态,以死与强大的黑暗势力搏斗抗争的精神,王逸却未加表现。由这篇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东汉时期儒家思想逐渐走向僵化的趋势,艺术逐渐被视为政教的宣传工具,由屈原所创立的楚骚美学风范,受到狭隘的艺术功利主义的冲击,甚至遭到否定,正说明了汉儒对先秦儒家思想中的积极因素的遗弃。在这种思潮的冲击下,王逸将汉儒所推崇和赞赏的 “儒”的光环戴在屈原头上,使其作品为汉儒所承识,让其合法化,这显然烙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