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

蒋光慈

去年的冬天。
我住在一家靠近N路的公寓里。每晚在就寝之前，我总是要在N路巡阅一番，似乎成了一种莫明其妙的习惯。
我逐渐地注意到了一个在夜深时还徘徊在巷口前面的老太婆。她已经是有了五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很破烂的布衣，面相证明了她是很穷苦的老太婆。不过有时她口叼着香烟，很妖媚地四顾，那一种神情的确和她的年龄外表都不相称。
我渐渐地奇怪起来了。她为什么每天晚上在这巷口前面徘徊呢？难道也像我一样好巡阅马路，有了这末一种习惯吗？她的神情又为什么是那样的呢？……
每次我经过她的面前，她的那一副老苦的缀满了皱纹的面相，总要深深地刺动我的思想；她到底在这儿徘徊着干什么呢？……我几次想过要立住脚步问她一声，但我不知为什么没有这样做的胆量。
有一次，夜已经是很深了，街上来往着很少的行人。我从朋友处回来，一下电车，便见到老太婆如幽灵也似的，独自在巷口前面徘徊着。“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一种好奇心这时突然鼓起了我的勇气，于是我便向她走去。我决定在这一次要探出这个神秘的老太婆的究竟来。但当她见我走至她的面前，半张着没有牙齿的老嘴向我微笑时，我又没有开口的勇气了。我觉着如果我一开口时，便会有一种什么不可思议的，或许也是很可怕的神秘落到我的身上来。
她不先向我说话，老是半张着没牙齿的老嘴，很可怕地向我微笑着。我想跑开，然而好奇心牵住我，我终于含混地嗫嚅出来一 句话：
——你……你在此地做啥事体？……
——阿拉弗做啥事体，白相相。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向我笑得更可怕了。在她的老苦的面相上，呈现着一种不寻常的，令人感觉得十分可怕的妖媚。
我不知再向她说什么话为好了。“离开呢还是？ ……”我还未决定我应当怎样做的当儿，忽然我又听见她的老音了：
——和阿拉一块去白相去，好罢？
我莫明其妙地向她点一点头，接着便跟她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想道：“今天我也许也小小地冒险一下呢……好，看她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一言不发地在后面跟她走着。过了两分钟的光景，她将我带入一条巷道了。巷道内是异常的乌黑，真是所谓鬼气森森，不禁令我毛发悚然。但是我的好奇心鼓着我的冒险的勇气，也就跟着她进入巷道去。我想，那里或有出入的门路，她的家或者就在那里……
——“你将阿拉带到啥地方去呀？”——一种不自主的恐怖心终于逼我向她发问了。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动作和表情。她没有即刻回答我。忽然我觉得一只枯瘦的手握着我的右手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禁。
——“啥……啥事体？”——我惊慌地说。
——“此地没人，就在此地罢……”
一瞬间我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情。忽然我明白了，——我的一颗心忽然卜通卜通地大跳起来。我扭开她的枯瘦的手，一句话也不说，便拚命地跑出巷口来了。……
这一夜我没睡着觉。老太婆的一副可怕的面相，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涌现着。
从此以后，我不再于夜晚上在N路散步了。我生怕再碰见了老太婆的面。
在我们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是很悲痛很滑稽的事情，可不是吗？

【赏析】 这篇作品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悬念设置。
小说一开头就描写这个奇怪的老太婆：穿着破烂、叼着香烟、妖媚四顾。这些现象矛盾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令人诧异而不禁想问：她是什么人？ 在这儿干什么？ 作者巧妙地用这一悬念贯串于全篇小说的始终，直到最后才解开老太婆身份之谜。作者的构思非常精巧。他引导读者不知不觉地沿着作品中“我”的思路，和“我”一同去思考，去探究。作品始终充溢着一片神秘的气氛。在设疑解疑的过程中，作者并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合情合理，让情节为表现人物形象服务，为表现和深化主题服务。从情节安排来看，整篇小说就是围绕着老太婆是何人这个问题来进行的，悬念一经揭晓，小说也就结束了。
为了使悬念设置得更加合理，更加精巧，作品还伴之以大量的外形描写和气氛渲染。作品中多次提到了老太婆的“老”与“妖媚”。作者一再强调，“她已经是有了五十多岁的样子”,有“一副老苦的缀满了皱纹的面相”,嘴是“老嘴”,而且没有牙齿，发出的是“老音”,长着“枯瘦的手”,如此外相，再加“身上穿着很破烂的布衣”,实在是一个穷困交加的老女人形象。然而作者又多次刻意细写其“妖”,开始时的“口叼着香烟”,“很妖媚地四顾”,中间的那多次的“半张着没有牙齿的老嘴”的微笑，又使其身份扑朔迷离。另外，作者还强调指出了主人公活动的时间规律，并加上与之相适应的环境描写。这些精当的安排，都为老太婆身份的最后揭示做了很好的铺垫。
本篇小说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它并不仅仅单纯地表现出一个离奇古怪的人物，述说了一个出人意外的故事，以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要通过老太婆的形象，通过老太婆那奇特无耻的举动，来暴露那个黑暗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腐败堕落。
老太婆原来是个老娼妇，她年老色衰，穷困潦倒，只能靠街头卖淫维持生活。她如此卑下的行为正是那个畸形的社会造成的。作者提醒人们：“在我们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是很悲痛很滑稽的事情，可不是吗？”
是的，变态的社会扭曲了人的本性，扭曲了的人性又造成畸形的社会。本篇小说想要告诉人们的，大约就是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