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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群蛙雨歌
释义

群蛙雨歌

《梨俱吠陀》有一段经文这样写道:
默默沉睡了一年,
好像婆罗门守着誓愿;
青蛙现在说话了,
说出雨季所激发的语言。(1)

他们躺在池塘里像干皮囊,
天上的甘露落在了他们身上;
真像是带着牛犊的母牛叫声,
青蛙的鸣声一片闹嚷嚷。(2)

雨季到来了,雨落了下来,
落在这些渴望雨的青蛙身上。
像儿子走到父亲身边,
一个鸣蛙走到另一个鸣蛙身旁。(3)

一对蛙一个揪住一个,
他们在大雨滂沱中欢乐无边。
青蛙淋着雨,跳跳蹦蹦,
花蛙和黄蛙的叫声响成一片。(4)

一个模仿着另一个的声音,
好像学生学习老师的经文。
他们的诵经声连成了一片,
像雄辩家在水上滔滔辩论。(5)

一个像牛叫,一个像羊嚷,
一个是花纹斑驳,一个遍身黄,
颜色不同,名字却一样,
他们用种种声调把话讲。(6)

像波罗门在苏摩酒祭祀的深夜,
围坐在满满的苏摩酒瓮边谈论;
青蛙呀! 你们也围绕这池塘,
歌颂一年中这一天,欢迎雨季来临。(7)

这些婆罗门行苏摩祭,提高了声音,
进行一年一次的祭司歌唱。
这些主祭人热气腾腾,流着大汗,
个个都现出来,一个也不隐藏。(8)

他们守护着十二个月的秩序,
这些人从来不弄错季节流光。
当一年中雨季来到时,
这些热气腾腾的人都得到解放。(9)

像牛叫的鸣蛙,像羊叫的鸣蛙,
花蛙,黄蛙,都使我们富有;
他们给我们千百头母牛,
在千次榨苏摩酒中使我们长寿。(10)
(见金克木先生的《梵语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

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这几首诗无疑是对雨季来临的歌颂。但我们不禁要问,在诗中对各种青蛙所进行的绘声绘色的描写是纯文学性的吗?在对青蛙的描写中,为什么突然插入“这些婆罗门行苏摩祭,提高了声音,进行一年一次的祭祀歌唱”呢? 而结尾却是“花蛙,黄蛙,都使我们富有;他们给我们千百头母牛,在千百次榨苏摩酒中使我们长寿”,这些青蛙怎么能使他们富有,怎么给他们母牛? 榨苏摩酒又怎么使他们长寿? 就是说,青蛙与举祭者的富有和母牛,榨苏摩酒与长寿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回到原始人的思维中去。
我们知道,原始人具有与我们相同的大脑和五官,他们对外界事物的感知过程与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对外界事物的感觉却与我们有着本质的差别。“对原始人来说,纯物理(按我们给这个词所赋予的那种意义而言)的现象是没有的。流着的水、吹着的风、下着的雨、任何自然现象、声音、颜色、从来就不像被我们感知的那样被他们感知着,——知觉的整个心理生理过程,在他们那里也和在我们这里一样。然而在原始人那里,这个知觉的产物立刻会被一些复杂的意识状态包裹着,其中占统治地位的是集体表象。原始人用与我们相同的眼睛来看,但是用与我们不同的意识来感知。可以说,他们的知觉是由或多或少浓厚的一层具有社会来源的表象所包围着的核心组成的。”(见布留尔的《原始思维》,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4—35页)。他们的知觉本质上是神秘的。所谓“神秘”是指“含有对力量、影响和行动这些为感觉所不能分辨和觉察的但仍然是实在的东西的信仰”(同上书,第35页)。这种信仰并不是某个个体的信仰,而是原始人的群体意识在个体的反映。这种在长期历史环境中逐渐形成的,能给人以恐惧、冀望、抚慰、狂热、追慕等强烈的情绪感染的群体意识被布留尔称做“集体表象”。由集体表象所制约的,根本不同于我们现代人思维的原始人的思维被布留尔称做“原始思维”。这种思维完全不同于现代因果律的逻辑思维。原始思维有两个明显的特征:第一是前面所说的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看做是神秘的;第二是,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一切彼此不同的,或毫不相关的事物都被看做是相互贯通的,相互感应的和相互统一的(或同一的)。布留尔称它为“互渗律”。布留尔在其《原始思维》中列举了大量事实对“互渗律”作了详尽的说明和论证。在这里,我们稍引几则事例加以说明。
在刚果的一个叫“朗丹”地方,有一次发生了旱灾,那里的土人竟把旱灾的原因归咎于传教士们在祈祷仪式中所戴的特殊的帽子,他们说是这种帽子妨碍了下雨,他们群情激昂地要求传教士们离开他们的国家。尽管传教士们让他们看了自己的种植园的庄稼也快被旱死了,以此表明他们并没有使用什么法术让他们田地遭受旱灾,但是,他们没能使一个土人信服,直到天下大雨,土人的骚动才平息下来。
在新几内亚,艾德费尔特(E. D. Edelfelt)说:“当我和我的妻子居住在摩图摩图人(Motumotu)那里时,一种胸膜炎流行病在整个沿岸地带猖獗——他们自然要归罪于我们,归罪于我和我的妻子,说是我们把瘟疫带来了,他们大声叫喊着要求把我们和我们一起的玻里尼西亚学校的教师处死……起初,他们责怪我从前的一只不幸的牡绵羊,为了使土人们安心,只得把它杀了;但是流行病仍然猖獗如故。土人们抓住我的两只山羊,但山羊终于被救出来了。最后,土人们的诅咒和指控又针对我们餐厅墙上挂着的维多利亚女皇的大幅肖像。在流行病发生前,土人们常到这里来,有时甚至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看这幅肖像,而且几个小时地看着它……现在,我们女皇陛下的这个并无恶意的肖像竟变成了毁灭性的流行病的原因了……土人们要求我把这幅肖像取走,但我没有同意。”(同上书,第65页)。
在太平洋的塔纳岛(新赫布里底群岛),“有一天晚上,一只乌龟爬到地面上来,在沙土里下了一些蛋。正在这时候它被捉住了。在土人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他们立即做出决定说,基督教是乌龟在岸上下蛋的原因。因此,他们认为必须把乌龟献给那个把新的宗教带到这里来的传教士。”(同上书,第65页)。
在北美,“有一天傍晚,当我们谈到国内的动物时,我想向土人们说明,在我们法国有野兔和家兔,我对着灯光用我手指的投影在墙上表演了这些动物的形状。由于纯粹的偶然,土人们第二天捕到的鱼比平时要多;他们断定,正是我给他们表演的那些影子形状是捕鱼丰收的原因。土人们请求我每晚上费点事来表演这个并教会他们作这个。”(同上书,第66页)。
综上所述,事物与事物之间所呈现的关系,在原始人和我们现代人的眼里,是根本不同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关系全部都以不同形式和在不同程度上包含着作为集体表象之一部分的人和物之间的“互渗”。布留尔把这种“原始”思维所特有的支配这些现象的关联和前关联的原则叫做“互渗律”。(同上书,第69页)。
现在,让我们回到前面所引用的《梨俱吠陀》的诗句。这几首诗绘声绘色地描写一年初雨的青蛙,用现代人的目光看,它们是质朴、欢快、优美的文学佳作。但令人不解的是其落脚点却是要青蛙为举祭者带来富有、母牛和长寿。它们不是一般心愿的文学表达。我们所讨论的不是现代诗,而是至少3 000年以前的诗。所以,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观点去看待它们,不能用现代人的味觉去品味它们,而应该用古人的观点和味觉去观察,去咀嚼、去品味、去鉴赏。现在,我们用古人的“神秘观”和“互渗律”去观察,不难发现,这几首诗未必是作者对一年初雨情景的即兴描写,很可能是为一年一度的雨季祭祀所配的祷词。青蛙,在上古社会,是阴性,也即生殖的象征。在上古人看来,青蛙充满了神秘,这种神秘就在于它的生殖功能,按照先民的原逻辑和互渗律,这种功能会理所当然地、很容易地转化成了富有、母牛和长寿的生因。在这里,作为阴性象征的青蛙可以毫不费力地等同于一切事物的生因。应当注意的是,在诗的字里行间找不到对青蛙的祈请,也没有对蛙神的抚慰,它所蕴涵的是语言本身所固有的强制和命令,只要这种语言一出口就会强制青蛙(也即阴性)的神秘生殖力直接导出他们所愿望的一切。、这就是巫术,这就是巫术的神秘力。所以,把这几首诗理解为具有巫术性质的祷词会更为合理。
还有一点令人费解的是,诗在表面上描写的是雨中的青蛙,然而,第8颂却突然插入“这些婆罗门……”这是譬喻的说法吗?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根据古代图腾崇拜和巫术的普遍存在,那些雨中高歌的青蛙很可能不是青蛙,而是一群蛙族的人。他们凭借雨季来临举行祭祀(巫术仪式)以期实现他们富有和长寿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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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9/20 1:0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