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唐代诗人 作者:杜甫 ←上一篇:戏为六绝句·其六 下一篇:羌村三首·其二 →
诗词简介:
肃宗至德二载(757),杜甫自长安至凤翔,“麻鞋见天子”授左拾遗职,却又很快得罪肃宗,八月,诏允杜甫回鄜州省亲。《羌村三首》即为杜甫归至家中而作。其战乱别离后能生还相聚的场景,不仅令当时“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欷”,亦令千载之后人,嘘欷未已。而“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以及“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复杂心境,其质朴白描的笔法,真实深邃的意境,又令后人感佩无已。清人吴瞻泰评第一首:“通首以‘惊’字为线,始而鸟雀惊,继而妻孥惊,继而邻人惊,最后并自己亦惊。”(《杜诗提要》卷二)
《羌村三首·其一》
.[唐].杜甫.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 qiānɡ cūn sān shǒu · qí yī 》
《 羌 村 三 首 · 其 一 》
.[ tánɡ ]. dù fǔ.
.[ 唐 ]. 杜 甫.
zhēnɡ rónɡ chì yún xī , rì jiǎo xià pínɡ dì 。
峥 嵘 赤 云 西 , 日 脚 下 平 地 。
chái mén niǎo què zào , ɡuī kè qiān lǐ zhì 。
柴 门 鸟 雀 噪 , 归 客 千 里 至 。
qī nú ɡuài wǒ zài , jīnɡ dìnɡ hái shì lèi 。
妻 孥 怪 我 在 , 惊 定 还 拭 泪 。
shì luàn zāo piāo dànɡ , shēnɡ huán ǒu rán suí 。
世 乱 遭 飘 荡 , 生 还 偶 然 遂 。
lín rén mǎn qiánɡ tóu , ɡǎn tàn yì xū xī 。
邻 人 满 墙 头 , 感 叹 亦 歔 欷 。
yè lán ɡènɡ bǐnɡ zhú , xiānɡ duì rú mènɡ mèi 。
夜 阑 更 秉 烛 , 相 对 如 梦 寐 。
《羌村三首·其一》
.[唐].杜甫.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西天燃烧着火一般的云峰,
太阳神的脚轮与地平线平行。
柴门前鸟雀叫个不停,
游子呀,终于走完了他的千里归程。
妻子惊讶我居然还活着。
惊魂刚定,就禁不住热泪泉涌。
唉!遭逢这样的大灾难、飘荡流落,
能活着回来,实属万幸。
邻居们挤满了墙头,
又是感叹,又是哽咽不停。
夜深了,我点亮了烛火,
夫妻相对,恍然还如梦中。
1.峥嵘:山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云峰。赤云:即火烧云。日脚:古人不知地球在转,以为太阳在走,故谓日有“脚”。
2.归客:诗人自谓。千里:极言其远,其实羌村距凤翔不足千里。
3.妻孥:即妻子。怪:惊讶。在:活着。
4.飘荡:颠沛流离。遂:如愿。
5.嘘欷 (音 xuxi):哽咽,抽泣。
6.夜阑:夜深。更:再。秉烛:持烛,指掌灯。梦寐:睡梦之中。
唐肃宗至德二载(757)五月,杜甫任左拾遗, 因上书援救宰相房琯,触怒肃宗,几遭杀身之祸。故被诏离风翔回鄜州羌村探家。《羌村三首》即此间所作。
第一首写战乱初归,与家人乍见疑梦的情形。清人王夫之在 《薑斋诗话》中说过这样的话: “不能作景语, 又何能作情语耶?”又说 “以写景之心理言情, 则身心中独喻之微, 轻安拈出。”杜诗最善写景, 此为一例。“峥嵘”四句即所谓景语。夕阳西下, 云峰高耸,柴门半掩,鸟雀鸣喧,客子远涉而归。《杜臆》评曰: “荒村晚景, 摹写如画。”说得极是。“日脚下平地”的 “下”字用得颇妙, 夕阳徐徐而落,有一种由高而低, 由远而近的移动之感,烘托出诗人归心之迫。《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几句诗, 意思是鸡回窠了, 太阳落了, 牛羊下山了。表现一个妇人依门远眺,等待丈夫回家的心情。这首诗的景物也是由上而下, 由远而近; 由外而内。两者相比, 见异曲同工之妙。言 “柴门”,有村落如在目前,言“鸟雀噪”可见四周静寂。这几句都是描写景物,但却 “写尽归客神理。” (金人瑞 《杜诗解》)
“妻孥”两句诗堪称石破天惊之语。分明有书寄至家中,妻子对 “我”还家却 “怪”且 “惊”。这就包涵了多层意思: 世遭离乱, 生死难卜,“我”独幸存而归, 此一怪也; “我”将归, 不知 “我”此刻已至, 此一惊也; 日思夜盼, 今日果然见 “我”平安无恙,此又一怪也; 乍见如梦, 不信眼前归者竟是 “我”,此又一惊也。故此方有 “惊定还拭泪”之举。悲欢交集之状描写备极。“世乱”两句是诗人见妻子惊怪之状时的心理活动,与前两句紧相绾合,很是传神,我们于此仿佛看到诗人在用目光慰藉乍见而骇的妻子,似乎又听到诗人与妻子低语相诉。“邻人”两句是衬托语, “满墙头”见其人多。邻里得知 “我”归, 有感叹不已者, 有低声悲泣者, 皆由 “妻孥拭泪”而来, 可以想见 “妻孥”此时早已泪流纵横, 整个场景感人至深。上六句是外景描写,是以声传情,末尾 “夜阑”两句则是内景描写, 具有 “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夜阑更深,烛火独明, 夫妻相对无语, 神似梦寐, 久别初逢, 亦喜亦悲之情耀然目前。
杜甫于至德元年(756)八月陷贼,即与家人失去联系;二年四月逃出长安,奔风翔行在,官授左拾遗,因疏救房馆言辞激烈,开罪肃宗,闰八月放归州探家,杜甫曾描述当时情景是“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徒步归行》)。在那“家书抵万金”的岁月,一年多未能与家人沟通音信,这次说回就回,注定要给家人和乡亲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诗虽三首,实一气贯通,是一卷真切动人的乱世风情连环画。
第一首写初至羌村给家人和乡亲带来的意外惊喜。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秋天傍晚,满天火烧云,象是火山高出西天,而日脚已下到平地。就在这个当儿,诗人终于看到他家的柴门,心中该是何等激动!柴门外鸟雀之多,又是他不曾想到过的,这幅“门可罗雀”的景象,活画出那柴门的冷落和凄凉,好象从来就没到过人似的,诗人的心中又该紧一下了。他的出现,使得门外的鸟群惊噪起来,屋里的人会不会意识到是亲人归来了呢(对比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以下写见面,这里的“妻孥”主要指妻子杨氏,一见面就发愣,“怪我在”——简直不相信我还活着。当初说奔行在,一年多却无消息,怎么想得到人还活着。回思一年经历,真是一言难尽,如以一言尽之,那就是“生还偶然遂”了。盖陷贼数月可以死,逃亡途中可以死,触怒肃宗可以死,而现在竟得生还,还不偶然吗?妻子“惊定”之后,接着不能不忆起这一年多盼望丈夫归家的焦灼和独立撑持门户的艰难(对照《北征》“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许多辛酸苦辣都涌上心头,也就不能不“拭泪”。
杜二先生突然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开来,于是“邻人满墙头”,就象看什么稀奇似的,——这就是乱世人情:谁家的亲人回来,都会成为地方特大新闻,都会成为全村羡慕的对象。夜已深了,一家子该睡却又点灯,都有点神情恍惚,疑幻疑真,正见乱离喜得团聚之意。仇注云:“偶然遂——死方幸免,如梦寐——生恐未真。司空曙诗‘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是用杜句;陈后山诗‘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是翻杜句”,有助于对此二句的深入理解。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杜甫的《羌村三首》作于安史乱中的唐肃宗至德二年 (757年)。这年二月,杜甫历尽艰险,从叛军占领下的长安逃到凤翔,被任为左拾遗。五月,因言事触怒肃宗,几乎问罪。闰八月,被放还鄜州探家。“羌村”,在今陕西富县南,是当时杜甫家人的寄居处。这组诗就是杜甫初回家中时所作,此诗就是写作者黄昏时回到家中,初见家人、邻居时的情景。
这首诗历来受到众多诗评家的好评。有言其“写景如画”者,有言其“叙事真切”者,有言其“真语流露”者,但都只揭示了其中某一个侧面的特色。仇兆鳌《杜诗 详注》说:“家人乍见而骇,邻人遥望而怜,道出情事逼真。”全面而深刻地揭示出了该诗的艺术特色和认识价值。这首诗通过作者回家与妻子团聚这一戏剧性事件,以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简练准确的白描,把“家人乍见而骇,邻人遥望而怜”的瞬间情感变化刻画得真切细腻,描绘出一幅安史之乱时期真实感人的社会生活图景,并揭示出安史之乱带给人民的深重灾难和心灵创伤。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手法,严格的写实态度,描绘得情事逼真,使该诗具有比史书更为深刻的历史认识价值。
全诗着力表现诗中人物情感的真实性,借以揭示更为深刻的社会现实。开首四句设置背景,渲染气氛。“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描绘作者黄昏到家时所见到的自然景色:落日映红峥嵘重叠的云彩,云层中日光下射,照在平坦广阔的原野上。同时通过“峥嵘”、“平地”等词语义上的反差,暗示了动荡险恶的时代背景和作者侥幸生还的微妙情感。“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用他人难以捕捉到的细节,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作者回家时的欢快气氛,衬托出作者的喜悦心情。下面便进入主要事件——作者与妻子相见的情景。“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妻子见到“我”,先是惊奇,奇怪我还能够活着回来,然后突然哭了起来。这一怪一惊一泣,真实地反映了战乱时期人们特有的惊恐不安和喜从天降时的无所适从。长期的担惊受怕一旦放松,便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真情流露,令人泪下。“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作者逸出一笔,感叹自己在这乱世里飘荡四方,能够活着回来只是偶然如愿而已。
这貌似不经意的一笔,让人不由得想到在这战乱之中,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无辜者死于非命,多少父子不能相保,多少夫妻未能团圆,从而窥见到作者那深沉的忧思和博大的情怀。“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写邻居们知远客归来,纷纷凭墙相望,见此情景都同情感叹,悲伤流泪。作者通过对邻居们真实情感的描写,言语间隐隐透出一种共同的期望和平安定的愿望。“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夜深人静,夫妻俩久久不眠,烛尽再换,相对痴望,恍若是在梦中一样。作者这种艰苦生还,疑信参半的心理,进一步揭示出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和心灵上难以弥合的创伤。总之,这首诗表面上是写作者回家与亲人团聚悲喜交集的情景,骨子里隐含着战乱带给人民的苦难和作者的沉痛心情。仇兆鳌所说的情事逼真,实际上道出了该诗两重意义上的“真”,既是个人悲欢的真实记录,又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因而其情其事,都体现了高度本质的真实。
真实是文学艺术的生命,也是诗歌的生命,中国古典文论非常强调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外事内情的真实性。老子“疾伪贵真”,要求文艺的自然之美。王充提倡“真美”,认为写作要“实诚在胸臆”(《论衡·超奇篇》),即以真实为前提。刘勰《文心雕龙》说:“为情者要约而写真”(《情采》),强调真实和文采的统一,要做到“瞻言而见貌”(《物色》),达到高度的艺术真实。钟嵘《诗品》也要求“句无虚语,语无虚字”,强调诗歌写事抒情的真实性,并说:“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也就是要求情事逼真。《诗经》里就有不少情事逼真的作品,如《君子于役》等。汉乐府更是如此,《汉书·艺文志》说:“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杜甫的诗从宋代起就被称为“诗史”。何为“诗史”?“直指纪事之谓也”(吴乔《围炉诗话》)。实际上杜诗之为“诗史”,并不是因为它的史料性价值,而在于它的情事逼真,生动地再现了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用形象使这段历史复活了。从而,让我们感情激动,忘记时间的界限而产生强烈的共鸣。情事逼真,实在是杜诗最核心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