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本 张君瑞害相思杂剧 > 第二折

〔旦上，云〕红娘伏侍老夫人不得空便，偌早晚敢待来也。起得早了些儿，困思上来，我再睡些儿咱。〔睡科〕〔红上，云〕奉小姐言语去看张生，因伏侍老夫人，未曾回小姐话去。不听得声音，敢又睡哩，我入去看一遭。

【中吕·粉蝶儿】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高，金荷小，银釭犹灿。比及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 红罗软帘偷看。

【醉春风】则见他钗軃玉斜横，髻偏云乱挽。 日高犹自不明 眸，畅好是懒、懒。〔旦做起身长叹科〕〔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 声长叹。

我待便将简帖儿与他，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我则将这简帖儿放在妆盒儿 上，看他见了说甚么。〔旦做照镜科，见帖看科〕〔红唱〕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軃，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 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旦怒 叫]红娘！[红做意云]呀，决撒了也！厌的早扢皱了黛眉。[旦云]小贱人，不 来怎么！[红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

[旦云]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 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 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 烦，你不惯，谁曾惯？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旦做揪住 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旦云]张生两日如何？[红云] 我则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 [红唱]

[朝天子]张生近间、面颜，瘦得来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待动 惮；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旦云] 请个好太医看他证候咱。[红云]他证候吃药不济。病患、要安，则除是出几 点风流汗。

[旦云]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 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

[红云]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早共晚夫人见些破绽，你我何安。” 问甚么他遭危难？撺断得上竿，掇了梯儿看。

[旦云]将描笔儿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是这般。[旦做写科][起身 科，云]红娘，你将去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 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说话。[旦掷书下][红唱]

【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一迷的将言语摧残。把似你使 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红做拾书科]

【小梁州】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 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幺篇】似这等辰勾空把佳期盼，我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 则愿你做夫妻无危难。我向这筵席头上整扮，做一个缝了口的 撮合山。

[红云]我若不去来，道我违拗他，那生又等我回报，我须索走一遭。[下][末 上，云]那书倩红娘将去，未见回话。我这封书去，必定成事，这早晚敢待来也。 [红上]须索回张生话去。小姐，你性儿忒惯得娇了；有前日的心，那得今日的 心来？

【石榴花】当日个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那一片听琴 心清露月明间。昨日个向晚，不怕春寒，几乎险被先生馔，那其 间岂不胡颜。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隔墙儿险化做了望夫山。

【斗鹌鹑】你用心儿拨雨撩云，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 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张 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背地里愁眉泪眼。

〔红见末科〕〔末云〕小娘子来了。擎天柱，大事如何了也？〔红云〕不济事了，先 生休傻。〔末云〕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篆，则是小娘子不用心，故意如 此。〔红云〕我不用心？有天理，你那简帖儿好听！

【上小楼】这的是先生命悭，须不是红娘违慢。那简帖儿到做 了你的招状，他的勾头，我的公案。若不是觑面颜，厮顾盼，担 饶轻慢，先生受罪，礼之当然，贱妾何辜？争些儿把你娘拖犯。

【幺篇】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 山。你也赸，我也赸；请先生休讪，早寻个酒阑人散。

〔红云〕只此再不必申诉足下肺腑，怕夫人寻，我回去也。〔末云〕小娘子此一遭 去，再着谁与小生分剖；必索做一个道理，方可救得小生一命。〔末跪下揪住红 科〕〔红云〕张先生是读书人，岂不知此意，其事可知矣。

【满庭芳】你休要呆里撒奸；你待要恩情美满，却教我骨肉摧 残。老夫人手执着棍儿摩娑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直待我拄 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待去呵，小姐性儿撮盐入火，消息儿 踏着泛；待不去呵，〔末跪哭云〕小生这一个性命，都在小娘子身上。〔红唱〕禁不 得你甜话儿热趱：好着我两下里做人难。

我没来由分说；小姐回与你的书，你自看者。〔末接科，开读科〕呀，有这场喜 事，撮土焚香，三拜礼毕。早知小姐简至，理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小娘 子，和你也欢喜。〔红云〕怎么？〔末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 园里来，和他“哩也波哩也罗”哩。〔红云〕你读书我听。〔末云〕“待月西厢下，迎 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云〕怎见得他着你来？你解与我听 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 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红笑云〕他着你跳过墙来，你做下来，端 的有此说么？〔末云〕俺是个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我那里有差 的勾当。〔红云〕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这般道儿。

【耍孩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小则小心肠儿转关。 写着道西厢待月等得更阑，着你跳东墙“女”字边“干”。原来那 诗句儿里包笼着三更枣，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他着紧处将 人慢，恁会云雨闹中取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

【四煞】纸光明玉板，字香喷麝兰，行儿边湮透非春汗？一缄 情泪红犹湿，满纸春愁墨未干。从今后休疑难，放心波玉堂学 士，稳情取金雀鸦鬟。

【三煞】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 鸿案。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根前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为 头儿看：看你个离魂倩女，怎发付掷果潘安。

[末云]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 [红唱]

【二煞】隔墙花又低，迎风户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怕墙高 怎把龙门跳，嫌花密难将仙桂攀。放心去，休辞惮；你若不去呵，望 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末云]小生曾到那花园里，已经两遭，不见那好处，这一遭知他又怎么？[红 云]如今不比往常。

【煞尾】你虽是去了两遭，我敢道不如这番。你那隔墙酬和都 胡侃，证果的是今番这一简。[红下]

[末云]万事自有分定，谁想小姐有此一场好处。小生是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 何，浪子陆贾，到那里扢扎帮便倒地。今日颓天百般的难得晚。天，你有万物于 人，何故争此一日。疾下去波！“读书继晷怕黄昏，不觉西沉强掩门，欲赴海棠 花下约，太阳何苦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又看科]今日 万般的难得下去也呵。“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 日西沉！”呀，却早倒西也，再等一等咱。“无端三足乌，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 弓，射此一轮落？”谢天地！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跳过墙去。[下]

这折“闹简”戏历来脍炙人口。不仅曲论家们对它多所赞美，而且伟大 作家曹雪芹对它也格外垂青。曹雪芹特地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中，欣然 借用这折戏的警语妙言，来进而刻画他最心爱的一对主角的可喜的爱情 场景——

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 梁鸿案？这几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 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我听听！”黛玉听了因笑道：“这原问的 好！ 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

这折“闹简”戏之所以十分令人赞佩，主要由于剧作家在深入开掘人 物性格的基础上，精于提炼形神兼备的戏剧语言，巧于借用爱情书简这一 特殊引线，善于在“闹”字上铺排曲折起伏的剧情，从而产生富于谐谑美的 戏剧效果。

上一场是莺莺主动派红娘去看望张生的，这一场正是红娘看望归来 而生发的新戏。所以，王实甫本乎生活逻辑和戏剧机理的自然衍化，让莺 莺首先登场，并一出场就说道“红娘……敢待来也”，表明她正殷切期盼着 红娘的回音。但是，紧接着她却出人意外地“困思上来”，而要“再睡些儿 咱”。这一现象看似矛盾，实则合理而必然。它是莺莺情思缠绵、忧劳困顿 的自然外化和生动映现，透视出莺莺因自由爱情与封建礼制的冲突，而导 致一时心理失衡的个中隐秘。这就为未来的戏情发展预伏了底线；也正由 于莺莺处于特殊心境，所以剧作家着意安排第三者红娘来演唱，由红娘的 精美曲词，辐射出莺莺、张生和红娘的各自风貌、性情和心态。

[粉蝶儿]开头两句，从室外写到室内，正如古人所赞：“只十一字，写 女儿深闺，便如图画。”剧作家借助这优雅而静谧的氛围，恰好衬托了千金 小姐孤寂中的哀愁心境；接着，一个“偷看”的特写镜头，以小红娘活泼、滑 稽的精彩表演，打破了舞台的岑寂，在小小冲突的气氛中，逗引出喜剧的 谐趣。

[醉春风]引领人们先观看莺莺的静态形状：首饰不整，头发散乱；太 阳都升高了，她还迷朦着眼睛懒懒地睡。接着又导引观众目视莺莺的动态 姿容：半天才慢慢地抬起身子坐起来，却又几次抓耳、深深叹气……。活现 出一个耽于相思而苦闷凄惶的少女形象。红娘一句“畅好是懒、懒”的插 诨，于揶揄中包含着爱怜和关切，活现出小丫环辣利而诙谐的可喜天性。 金圣叹于此赞道：“看他纯是雕空镂尘之文，而又全不露一点斧凿痕，真是 奇绝一世！”“真是写得妙绝”的“化工之笔”!

接下来，红娘表述将简帖儿欲与而不敢与的矛盾心情，只得将其放置 妆盒上静以旁观。这短短四句道白，既写出了红娘的机敏、精灵，又透示了 莺莺的微妙心理；且因人物生动鲜明的动作和细腻丰富的表情，使舞台呈 现出引人入胜的造型美。

[普天乐]曲白交错地描摹人物，达到精妍极态、声情并肖的妙境：莺 莺照镜时看到了张生的情书，憋不住自己的满腔幽情；却又一反常态，掀 起了跟红娘的对面冲突，从而将本折的戏剧矛盾推向了高潮，形成本折的 一大喜剧关窍。“晚妆残，乌云軃”，承接上阕，写莺莺虽已起床，但那经夜 的妆束已零乱、乌云般的发髻尚低垂，正要好好地梳理一番；然而，就在这 时，恰好窥见了张生之简，于是，她只草草地涂抹了一点儿脂粉，忙忙地挽 起了乱发，就急匆匆拿起书简，顺手把妆盒儿盖住，赶快拆开了封皮聚精 会神地把情书细看。“轻匀”“乱挽”两句，极其传神地描摹出莺莺忽见张生 情书时又惊又喜、急于一睹的慌乱心理。当发现简帖儿后，先是“拈”起，感 到事出意外，却又正中下怀，不由得又将妆盒儿“按”……，这种带动作性 的描写，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难怪清初名家毛奇龄对此十分激赏：“此言 ‘乌云軃’则髻解将理矣；又曰‘乱挽起云鬟’，则因见简帖而又仓卒绾结 也。此正模画入阿堵处。”其后的“颠来倒去不害(即“不怕”)心烦”一句尤 妙，既活现出莺莺被张生情书深深吸引而反复细读的欣喜情状，又暗示出 她此刻心潮起伏、神志不安的复杂心理，这其中就隐含着她要对红娘有所 表示的潜在意绪……。果然，经过一阵子微妙的心理活动之后，她发作了。 她那“怒叫红娘”的震耳一声，驱散了方才的宁静气氛，激起了舞台的新波 澜。红娘呢，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她，这时，戏剧中一个“做意”(做出警觉、 惊异的样子)的生动表演，一个“决撒”(坏了事)的精确刻画，也使红娘机 敏、灵慧的形象更为鲜活，并与莺莺的反常容态形成强烈的比照，使戏剧 矛盾趋向紧张、尖锐。接着，有的版本是“只见他厌的早扢皱了黛眉”，随 即气骂红娘为“小贱人”，怒责红娘“不来怎么”!……莺莺为什么突然间翻 了面皮呢？——这是矜贵地娇养于相府的千金小姐，伴随着深情敏慧而 又持重腼腆的心性，在细读情书的惊喜兴奋中，一种潜意识必然升华、显 现的结果：她意识到违礼越规地跟异性青年私通情愫的危险性，她自以为 当着婢仆之面公然欣赏“淫词儿”则大大地有失体面，她害怕被派来“行监 坐守”的小红娘把真情泄漏给威严的老夫人……。于是，便使着“假意儿”， 发着“乖性儿”，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地向红娘施展起威风来。她这微妙的 心理奥秘和乖讹的行为表演，是通过人物形神兼备的生动语言来依次展 现的。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凭自己深厚的艺术素养对此作了精湛的剖析： “‘只见’三句递伺其发怒次第也。皱眉，将欲决撒也；垂颈，又踌躇也；变朱 颜，则决撒矣。”——这一瞬间的连续三个表情动作，不但精确地呈现出莺 莺作态过程的逻辑层次，而且深刻地传示出她情绪变化的心理轨迹，把一 个大家闺秀在情恋矛盾中的特有形态，栩栩然印入了观众的脑际，不愧为 戏剧艺术的神骏之笔。

《董西厢》在此写莺莺不仅粗俗地诟骂红娘是“虔妮子(贼丫头)”!而 且随即粗暴地对着红娘“脸儿上与一照台(镜台)儿”，——“照台举，绶带 飞空，宝鉴(镜)响，花粉碎”——摔打得香闺内一片乱糟糟。她那种小市 民式的泼妇之举，根本不符合相府千金很有涵养的闺秀风度，而且跟她后 来反请红娘帮忙的若干情节，难以合乎情理地谐调吻合。

紧接着，莺莺跟红娘的两段对白，以及交织于其间的红娘模拟莺莺心 声的[快活三]曲词，把两人间刚刚的一场冲突推向了高潮。

莺莺的台词，首先摆出“相国小姐”的款式和风范，以此向红娘显示自 己并未忘记相府千金秉礼持重的身份和教养，接着表白自己“几曾惯看这 等”(“淫邪”情书的)“东西”?煞有介事地装扮自己正在恪遵着封建礼教的 规范。其实，欲盖弥彰，她的内心正为热恋张生而厌恨礼制与家规对自己 的束缚，这心里所思与外表所演，就形成了尖锐矛盾。小红娘亦不孱弱，不 象《董西厢》所写的那样——“红娘精神失措，手足战栗”;而是针锋相对地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颇有些理直气壮、义正 辞严的气概；随即沉着机灵地为自己开脱责任，洗去嫌疑——虽已明知张 生书简中所写的具体言词，却故意说“知他写着甚么”，也用“假意儿”的小 巧手段，回敬小姐善于“转关”的“小心肠儿”，目的是为了解除对方的疑 虑。继而借用莺莺的口吻，演唱[快活三]曲词，指桑骂槐地嘲谑莺莺内心 的自相矛盾：刚才读情书时还“颠来倒去不害心烦”，一眨眼竟“厌的早扢 皱了黛眉”?并模拟小姐方才“几曾惯看”的“惯”字口声，连珠炮似的顶上 两句“你不惯，谁曾惯？”——古人于此赞道：“写红娘妙口，真是妙绝。轻轻 只将其一个‘惯’字劈面翻来，便成异样扑跌。”接着，红娘乘势反击：小姐 呵，与其你去对夫人说破，不如我拿着张生的情书到夫人那里去自首。这 就一下子弄得莺莺词穷气短，被置于进退维谷的窘境，引逗得观众欢笑拍 手；这就迫使端庄其表而灵慧其里的莺莺小姐连忙来个大转弯，由前此要 打红娘的愠怒之态，一下子变成向红娘软语温存的亲昵之情；小红娘亦不 简单，立即反唇相讥地回敬一句：“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更使莺莺尴尬难 堪，却不见任何卑琐俗气。这唇枪舌剑、旗鼓相当的小小的一场鏖战，极有 意趣，又一次激起观众的哄堂大笑。明代陆采《南西厢记》改写成红娘稍受 指责立即就俯首贴耳地哀求：“姐姐，可怜见！我的不是了。”“(下次)不敢 了。”——则就不是神采飞扬的红娘，而是别的什么奴性十足的小丫头了。不仅篡改了角色面貌，而且败坏了喜剧韵致。

莺莺不需要、也不可能再在红娘面前装假撒娇了，于是，她又憋不住 向红娘求问：“张生两日如何？”这时王实甫着意安排红娘的对应是：“我则 不说。”——短短四字，神情逼肖，既渲染了红娘的刚辣之气，又透露了红 娘的温善之声，为二人冲突的缓解作了有机的过渡。另外有的版本把红娘 这独显性情、独具机理的四字台词删掉了，大为可惜。红娘虽然“我则不 说”，口气却转趋平和，这就再次不露痕迹地昭示出红娘上面的若干表演， 也是表里不一的矛盾体：表面上她似乎毫不相让地在批驳莺莺的训斥，甚 至还几乎要去向夫人出首而显得泼辣尖利；实际上她在撕破小姐假面具 的同时，更潜含着真诚帮助崔张玉成好事的热忱。所以，红娘的心口不一， 也使人感到她尖酸中的敦厚和热辣中的深情。在这场小小舌战的戏剧冲 突中，莺莺对红娘的称呼以“小贱人”起，以“好姐姐”结，自相抵牾而又转 换自然，令人忍俊不禁。这主仆二人各自独具特色的矛盾表演，两相撞击， 各自闪射出性格的火花，共同激荡出满台生辉的喜剧效果，让人陶醉于戏 剧美的享受中，堪称戏剧艺术的上乘之作。

在莺莺诚挚恳切的请求下，红娘通过〔朝天子〕曲词，生动地描述了张 生沉溺于相思之苦的可怜情境，也寓含着红娘对张生的同情。所以，当莺 莺明知无用却还故作其词地说什么“请个好太医看他证候咱”，红娘随即 单刀直入地揭穿隐秘：“吃药不济”，“则除是出几点风流汗”。——用这句 亦明亦暗的潜台词，对付这位亦真亦假的“乖”小姐，再好不过了。两人各 存心机又都心照不宣，真是妙语如珠，让人倍感审美的愉悦。莺莺明知“风 流汗”的含意是什么，却故意避开话题、暗有打算而自找退路，于是，“红 娘，不看你面时”就将怎么怎么；“红娘，早是你口稳哩”，否则又怎么怎么 ……。不失风度地抚慰着、笼络着红娘。既隐藏了前此因畏惧泄漏、故作 端严而怒责红娘的内心秘密，又把自己再一次装扮得煞有介事、一本正 经。这就在刚刚退落的戏情波澜之后，又搅发了新的戏剧冲突：红娘不好 欺负，随即伶牙俐齿地戳穿了她的谜底——“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 弄得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真是快人快语，痛快淋漓，不愧为市俗 口语艺术化的典范，使舞台上又一次生发出绝妙的喜剧谐趣。

但是，不识字的小红娘跟有高度文化修养的莺莺小姐较量时，难免会 稍逊一筹。果然，“心肠儿转关”的小姐，又耍出了高妙的一招：写了信竟板 起面孔告诫红娘，拿去转告张生，下次再不可无礼，否则连你这丫头都要 追究！一下子把红娘和观众又都朦在了鼓里，使人们信以为真。于是立即 激起了红娘的满腔义愤，从〔脱布衫〕到〔斗鹌鹑〕，连续用五支曲子，气势 激越地抒发了红娘对莺莺作假、忘情、前后不一、表里不符等一连串言行 的严正谴责和风趣嘲讽，从而使莺莺和红娘的矛盾冲突又泛起了新的戏 剧波澜。因研究古词曲而饮誉文坛的著名学者任中敏先生对此有过一番 精确的评赞：“读者但看其写一局外人(红娘)之谈吐，而兼顾生旦(指张 生、莺莺)两面。孰诈孰真，孰喜孰惧；冷嘲热讽，杂遝而来；抉破人情，委曲 如画。益以新辞诡喻，络绎不绝；机趣翻澜，韵致浓郁，非散词散曲所能办 矣。”(《诃曲通义》)观众不难理解：红娘的这些唱词不免辜负了莺莺的一 片真情；莺莺自有其难言的苦衷。但是，剧作家这样铺排仍是有意义的：透 过这声情并茂的描叙，在红娘的一片牢骚声中，正显现了她的火热心肠； 在张生瘦损的形体内，正饱含着对爱情热切执着的追求。而这一切又都形 象地突出了崔、张婚恋的值得同情和理应成全；这一切都生动地反衬着封 建礼制和封建教养的荒谬性和可笑性。在莺莺于爱情道路上左顾右盼、迟 疑反复的背后，正隐现着崔夫人那卫道者威严、冷峻的身影。

张生盼来了红娘，真是喜从天降。见面时“擎天柱”的一声称呼，维妙 维肖地表现了这个迂阔书生热切期待的喜悦之情，一下子把舞台气氛升 高了许多；却不料心直口快的小红娘兜头一盆冷水——“不济事了，先生 休傻！”从而掀起了新的戏剧矛盾；更不料傻角张生天真自信而又冤屈好 人，竟然埋怨红娘“不用心”，跟红娘前此的深情表演形成强烈的反照，自 然地引起红娘的反唇相讥，于是舞台上又生发出新的戏剧冲突。

法国十七世纪的卓越评论家布瓦洛曾提出这样的要求：“剧情的纠结 必须逐场继续增高，发展到最高度时轻巧地一下解掉。”(伍蠡甫等编《西 方文论选》上册298页)西班牙十七世纪优秀作家维加在论述“喜剧”怎样 “才能够使人们的审美爱好得到满足”时，特别强调要“严肃的态度随伴着 戏谑无穷”(同上书224页)。《西厢记》真可谓是这种喜剧艺术的极致。请 看，正当红娘跟张生的矛盾尖锐化的时候，舞台上旋即展现出张生跪求红 娘的表演。张生之态酸溜溜、傻乎乎却又情切切、意绵绵，令人可笑可怜亦 觉可爱；红娘两头为难却又勇于担事、果敢热忱，令人衷心感佩。他俩这一 热一冷、一酸一甜的对称表演，使舞台上泛溢出令人捧腹的审美喜趣。

就在好心的红娘因失望而拿出莺莺书简让张生“自看”时，张生一声 “呀——”的惊讶语气，立即出人意外地激荡出新的局面。王实甫不前不 后、唯在此时方让剧情逗出新机，个中情趣是耐人品味的。金圣叹说：“若 出他人庸笔”，(在唱[上小楼]时)“红娘安有不便出莺莺回简者？今看其默 然袖起，恰似忘之者然，妙绝！”而唱罢[幺篇]，“至此犹不便出也。岂真忘 之哉？正是尽情尽意，作此大决撒之笔，至于险绝斗绝矣！然后趁势一落， 别开奇境。”直到张生再度跪着哭求而红娘实感无可奈何时，“始出其袖中 书，使自绝之。而不意峰回岭变，又起奇观。”从一个侧面揭示了《西厢记》 构思与行文的深隽和精巧。金圣叹于此又说：“行文如张劲弩，务尽其势， 至于几几欲绝，然后方肯纵而舍之。真乃恣心恣意之笔也！”评论家说得痛 快，剧作家正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方能如此。

张生开读情书后，只见他于文诌诌的书生语言中，顺带着一两句俗谚 土语；几句生动传神的道白，栩栩然展示出他特有的惊喜情状。这种个性 化的人物语言，既本乎人物的身份心态，又适应并浓化了特定戏情的氛 围。“哩也波哩也罗，既显豁又含蓄，既让红娘和观众理会到他们那男女私 情的做爱细节，又不至粗鄙轻狂而有失舞台的风范美，避免了古人所谓 “浓盐赤酱”(淫邪污秽)的恶趣。

“傻角”张生过于自喜自夸，竟至形狂而神迷，于情不自禁中向红娘读 出了莺莺写给他情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在〔耍孩儿〕及其后的四支曲词中，抒发了红娘由莺莺之简而激发出 来的复杂情怀：既疑忌莺莺“颠倒瞒着”传信人，又嘲讽莺莺“小心肠儿转 关”;既埋怨莺莺不信任自己、辜负了自己“忙里偷闲”的热忱，又为莺莺在 爱情上的积极主动而由衷欢欣；既对张生的畏难情绪有所调侃，又对张生 的“辞惮”给予诚挚鼓励……。字里行间流溢出对莺莺同情爱护、对崔张爱 情关怀与支持的美好情致，是红娘性格多棱化、立体化的生动展现。

书生气十足的张生，本就以“猜诗谜的社家(行家)”、“风流隋何(汉初 长于说辞的智士)”、“浪子陆贾(汉初长于说辞的能人)”自居而沾沾自喜； 在红娘“证果的是今番这一简”(能成全你好事的就在今天这一封情书上) 的激励下，又徜徉在欢欣鼓舞的喜气中。于是剧作以他的大段独白，表现 他欣欣然盼日落、迎夜晚、等幽会的热切心情。这段独白既重新显现了他 自以为聪明能干的自信心，又显示了他责怪“颓天”运行太慢的急躁性；并 分几个层次，在抬头望天的急切神态中，交织着几首关联书生与时光的诗 词吟诵，不仅人物形象声态活现，而且舞台节奏亦有疾徐轻重的搭配，从 而，克服了长篇独白易于单调冷场的毛病。在时间流逝和舞台气氲的层层 递进中，机巧地铺排着：“却早日下去也！”——“却早发擂也！”——“却早 撞钟也！”既将客观事物的自然之声与人物焦急时的怦然心动之声有机组 合，而且呈现出双重音响和立体形状，又能以虚代实，巧妙而生动地显示 了时间的飞逝、人物的神态，迅速推进了剧情的发展，并浓烈了舞台的活 跃气氛。

在《容与堂刊李卓吾评本西厢记》上有这样一段评语：“尝言吴道子顾 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西厢记》画来的的逼 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 一神物！”又说：“写画两人光景，莺之娇态，张之怯状，千古如见。”的确，将无形无象的相思情状写得形神毕现，而且富有审美情趣，正是《西厢记》的 这种描形写神的语言艺术，奠定了这部千古爱情喜剧的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