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睡美人 [日本]川端康成 |
释义 | 睡美人 [日本]川端康成【作品提要】 老人江口听说有一家很奇怪的旅店,叫做“睡美人”之家,在那里工作的年轻女孩子事先吃了昏睡的药,整个晚上都不会醒来,来这里消费的老人就可以任意地摆弄、亲吻她们,搂着她们睡觉,随便做什么都可以。江口先后几次来此,老板娘先后给他安排了几个相貌、身材、年龄都不同的女孩子,但是每次江口都没有真正投入进去。看着这些青春蓬勃的赤裸美丽的身体,他却总是想起一件件往事。不久他就发现,这些睡美人还都是处女,这让他很困惑。一天晚上,陪他睡觉的有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不知缘故地死去了,这让江口非常震动,他再也无法入睡,听着载运尸体的汽车开走。 【作品选录】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啰。”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杉木门略略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形。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乳房大,乳头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 “她做过豁嘴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 “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他想: 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 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快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她的乳房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 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挠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挠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到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搂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应。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们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钩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 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福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哝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江口老人想 “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冒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 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的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 “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叶渭渠 译) 【赏析】 《睡美人》写于1960年,此时的川端康成61岁,和他笔下的人物江口差不多的年纪。12年后,他选择自杀,亲手终结了自己的老年时光。晚景心忧,活而哀伤,不如死去。川端选择了放弃。 但是我们还要思考。因为我们都有老去的一天。 除了睿智、沧桑、深刻、沉着,和苍老垂暮同来的还会有些什么呢?行将入土的悲戚很重,失去活力的身体很沉,昏花迟钝的感觉很苦,孤独失落的滋味很浓。漫长岁月中的各种经历遭遇,有的妙不可言,有的不堪回首。还有那些曾经陪自己在某一段路途中同行过、而今却早已失去音讯的人,就那么凝固在记忆里,变成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可还活着?对恒久消亡的恐惧、闪躲,对肌体老化的恼羞、自卑,慢慢成为一种习惯。不止于此,也还有某些丑陋的、偷偷地在黑夜中爬行的身影,拖着一行行足印,扭曲着蹒跚在这段渐行渐暗的末路之上。一生即将结束,将被永远的黑洞吞噬短暂存在的个体以何种姿态走过,似乎成就着一个人最后的形象。可是,人的形象也往往在这最后的关口,展现出凄怆、卑琐、放纵和些许的变态。一切都在不为人知处进行着。 川端康成把上述种种东西掀翻开来,写进这部名字妩媚得让人陶醉的小说之中。昏黄色、梦魇般的暧昧袅袅地在小说中升腾起来,带给读者一种压抑与宣泄交织着的阅读体验,呼吸仿佛也随之静止了。 江口67岁,虽然还拥有属于男性的力量因而绝对称不上耄耋老人(其实这力量因为微薄而显得可悲),但是他依旧感觉得到衰老的足音在身后的步步逼近。经朋友介绍,江口来到海边颇有些神秘色彩的旅馆——“睡美人”之家。这是个非同一般的寻欢场所,它专门为老得已经丧失了男性力量的人提供特殊的性服务。它给正当妙龄的女孩子们服用某种药物,使她们长时间处于毫无知觉的睡眠状态,任由人摆布,这样那些老人就可以放心地跟她们共处一夜。“已经完全成为非男性的老人”们喜欢到这里来,是因为在这儿,他们不必为自己的衰老和无能而自卑痛苦,更不用担心在女人的眼中看到冷淡与厌恶。散发出香甜的青春气息的女孩睡在身边,往往会让老人们想起年轻时代的那些美好往事。而女孩赤裸着的、不会拒绝的身体,足以让老人们在得到感官刺激的时刻,缓解、忘却对于衰老、死亡的绝望与恐惧。 然而不久之后,江口就在“睡美人”之家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本是用来供人摆布的睡美人,竟然还全部保持着处女之身。他不禁猜测,是这里的客人们严格遵守要求,还是另有原因,比如客人们的确已经老迈得力不从心?当然,这绝对不会成为他的沮丧,因为他依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第一次陪江口睡觉的,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姑娘。女孩的年轻让江口恍惚了,他似乎闻到这女孩身上散发着婴儿的乳香味道。其实那是一股来自遥远的从前的、记忆里的味道,那时他还年轻,他的女儿还是正在吃奶的婴儿,而与他私奔的情人正像这女孩一样美丽,给他带来激越。那是多么温馨的往事呀,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今晚却由于这昏睡着的女孩而格外清晰地呈现于江口的眼前。他在对往事的回忆里睡去。清早醒来,心里温暖而清醇。 半个月后,江口再次走进“睡美人”之家。这次陪他睡觉的是一个体态迷人的年轻的“妖妇”。一开始江口觉得自己被她诱惑了,但是在发现对方是处女后他又猛然清醒过来,进而陷入一种别样的回忆与情绪之中。那是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父亲的情感体验。女孩在梦中低唤妈妈,江口由此而心生怜爱,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带女儿去赏花的温情时刻,想起当初对女儿婚姻的种种担心跟思量,想起看见女儿出嫁和生子后愈发娇艳,心底涌动起的柔情蜜意。 第三次,老板娘给江口安排了一个“见习姑娘”。那是个只有十几岁的青春少女,她沉沉昏睡的样子让江口想起“死一般睡着”这句话。这句话是跟他有过短暂来往的、体贴的有夫之妇说过的。三年过去了,她大概又怀孕了,江口兀自想着。她在他心里,是不会忘记也不会公开的秘密吧。然后,他又想起当年遭遇过的一个14岁的雏妓,想起结婚和养育3个女儿。一种对罪恶行为的追问突然闯进来,他思考着这个世界上男人对女性的侵犯与剥夺,也意识到像他一样来到“睡美人”之家的老人,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试图忘却一生中所作的恶,获得心灵的宽恕。 当江口第四次来到这里,他也发觉自己越来越麻木不仁了。关于罪恶感与背德的拷问再度涌上心头。 后来“睡美人”之家里出了状况。一个叫福良的老人在这里过夜时,心脏病发作死掉了。他们连夜把老人的尸体运到一家温泉宾馆,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老人真正的死亡地点,包括他的家人。这件事情没有阻止江口又一次光临“睡美人”之家,他不害怕幽灵,因为他知道每个人的体内,都潜藏着一个幽灵。江口感觉着女孩的青春,不禁悲从心中来。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衰老了。他想起了母亲的死,进而盼望着自己可以怎样地死去。一场噩梦过后夜半醒来,江口感觉到了黑姑娘的冰凉。他惊惧地发现,女孩已经死了。 小说中,读者始终可以看到责备与开解的交替出现,这就表现了作者对于老人们这种行为的认同和否定。同情来自共鸣,而忏悔则来自灵魂。同样已经进入老境的川端康成,已然失去了写作初期的“天真烂漫、纯朴无邪”,他在这部小说里展露给读者的,是昏暗暧昧的、迷乱玄惑的、交织着梦境的不确定与现实的不清晰的、感官刺激强烈而又虚无颓唐的人态世相。 但是,进入老境的川端康成也更加睿智犀利了。小说中若干次提及江口那残存的男性力量,而他又屡次或压抑或丧失对女性肉体的直接欲望。这一描写,既使《睡美人》免堕平俗的情色小说之列,表达出生命处于末路之时的疲倦、枯萎、怯懦和凄怆,同时还有另外深刻的用意潜藏在这些叙述、描绘当中。 作品中那些始终不说话不醒来的“睡美人”,代表了女性的几种类型: 散发着乳香的纯洁可爱的女孩、令人陷入迷惑的妖媚女子、春芽般尚未长成的幼嫩女孩、予人温暖安慰的女人、粗糙但是生命力格外旺盛的姑娘。同样也正是她们,代表了江口这一生中拥有过的所有女人: 母亲、妻子、女儿、情人。同样的情况,她们也都能够让老人们回想起曾经同样年轻的妻子、情人和生命力旺盛的自己。一如我们在节选部分看到的,江口对“睡美人”们既怀有恶念,亦怀有怜惜,同时又伴随着自问和自省。而关于往昔的回忆,恍惚如梦境一样,始终与现实交相投射着,纠结在他的眼前。躺在睡美人身边,即使是在抚摩着她们赤裸美丽的肉体的时候,他也会一再地模糊了现实,退回到从前,无限柔情与依恋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想起那深深爱过他、给过他身体和灵魂的情人们。因为在她们那里,他得到的是清醒着的、活生生的因此也才是真正的爱。只有有了这样的爱,才会不在意对方的衰老或者缺陷,才会容纳对方的一切,包括丑陋与平庸。而一旦这样的爱的前提不存在了,性,变成死一样的无知无觉的块肉,随赠品是明示出来的厌恶、冷漠与躲避,那么,即使是衰老得失去尊严的心,也不会去这样的“性”中找到温暖的眠床。“睡美人”的肉体不过做了他们寻找缺席的爱情的契机,真正的幸福和快乐永远要到有爱情活着的记忆里探寻。 尽管女孩子们一直处于任人摆布的睡眠之中,老人们也不再有被轻蔑的尴尬,能够随意地放纵和释放着自己那因衰老的绝望而陷于扭曲的本原冲力,但终究没有逾越罪恶的深渊。包括相对“年轻”的江口也没有在她们身上索求性的满足,原因就在这里。 这就是“睡美人”依然是处女之身的缘故;这也是川端康成想要在作品中传达的深刻的寓意。 一再被江口暗自炫耀的男性力量,构成了在“人的世界”(年轻有力的)与“非人的世界”(衰老无能)之间得以穿越的维系。可是,这种维系还可以持续多久?当纽带断裂,他将往何处去?生命将走向怎样的变态?晚境的凄凉萧索也唯有在这感官的刺激下,才能够得到片段式的熔化吗?小说结尾处,那个最有活力、最“勇猛”的见习女孩死了,这是对生命重量和承受力的一次质疑——最生机勃勃的那一个最早死去,那悬于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尚未坠落,而娇艳旺盛地怒放着的花朵却戛然凋谢。这是生命的本来面目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死亡与年龄无关,在最绚烂时死去,不经历这折磨人、咬噬人的衰老,是幸还是哀? 这一切都是川端康成用力留在作品中的、也是留在自己心中的、不能解答的疑问。 《睡美人》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川端康成作品一贯的语言风格,用词仔细优美,善于精描细画。房间里面的家具布置、女孩的姿态形象、人物内心的暗潮翻涌,都犹如笔触细腻的油画一样,呈现着刻彩镂金。颓暗的黄是这部小说的背景颜色,川端康成在这暗得令人心悸的黄之上,选择了白、红、黑、绿等许多绚丽的色彩,让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种种曾经鲜艳的美丽逐渐被剥蚀掉、逐渐隐退于岁月之中的苍老无望的世界。 不错,《睡美人》不就是那苍老无望的世界中一个绮丽诡异,又散发着“完熟将烂之果实香味”的梦吗?然而,只要是梦,总不长久,总要醒来,总会结束。 (孙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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