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白居易 |
释义 | 白居易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 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仇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 居易于文章精切,然最工诗。初颇以规讽得失,及其多,更下偶俗好,至数千篇,当时士人争传。 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才步不移,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乐天有《长恨歌》、《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谁敢非之? 白乐天诗,自擅天然,贵在近俗; 恨为苏小,虽美终带风尘。 白乐天以诗名,与元微之同时,号“元白”。诗词多比图画,如重屏图,自唐迄今传焉,乃乐天《醉眠诗》也。诗曰:“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睡,慵便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且诗之所以能尽人情物态者,非笔端有口,未易到也。诗家以画为无声诗,诚哉是言! 温柔平淡,冲旷坦夷。 白居易亦善作长韵叙事,但格制不高,局于浅切; 又不能更风操,虽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读而易厌也。 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 亦力胜之耳。 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事事言言皆着实。 才高文赡富诗名,感物伤时动有情。不识无生真自体,一尘才遣一尘生。仲尼饥饿颜回夭,此意谁能问大钧?何事香山白居士,每嗟衰老亦言贫! 予早岁读白傅诗,疑其得之太易,若寡深沉之思者,不深嗜也。晚见世之为诗者钻砺太工,虽清越可喜,而沉浸浓郁之风衰矣。 乃复取白集日十数纸, 则见其温柔平淡、 冲旷坦夷,凡世之肩摩毂击而争者,视之泊如也,然后知其见远识微,一时之士皆莫能及。其生平交友如元微之、刘梦得辈,文章虽略相似,而心事则判然殊矣。……抑观其诗,颇悼世涂吕梁、太行之艰,触事生感,屡致其意,岂其尚友蠡潜而非果于忘世者欤? 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馀蕴,此其所短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偓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乐天云:“近世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文,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乐天既知韦应物之诗,而乃自甘心于浅俗,何耶? 岂才有所限乎? 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际,悲喜辄系之。自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十专城未是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微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东坡谪琼州有诗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 “亲家翁”、“开素”、“鹊填河”,皆俗语。白乐天用俗语为多。《赠皇甫郎中亲家翁诗》:“晚核嘉烟不失亲。”又云:“月终斋满谁开素?须记奇章置一筵。”又云:“凶似鹊栖河。” 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宦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底涎出。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 不解,则又复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 北邙山下一孤坟,流落三千绮丽文。后世声名高白日,当年荣利等浮云。屏除忧愤归禅寂,消遣光阴在酒醺。若使篇章深李杜,竹符还不到君分。 香山居士之诗,爱之者众,亦有轻之者。……其间安时处顺,造理齐物,履忧患,婴疾苦,而其词意愈益平淡旷达,有古人所不易到,后来不可及者。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 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 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 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枉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达利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得者。……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未俗之耳目。 公诗以六义为主,不尚艰难……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 香山诗有伤于妍媚浅俗者,此特其游戏三昧语。读其全集,祥乘名理,往往深入去解。百代而下,窥香山一斑。岂惟后代,虽当时亦然矣。 香山以禅为诗,以诗为禅。前乎此者,有王右丞; 后乎此者,有苏端明,与香山材相等。三人诗格多因时代,不必求异,不必求同,此其入禅深处。夫无名,名之至也。 香山邃于禅旨, 絛然物表, 又不立崕门户, 故其诗随语成韵,随韵成适,兴象玲珑,意致委宛。每使老媪听之,易解而后可,不则再三更定,是以真率切至,最感动人。威权如天子,猜刻如宪宗,谈其讽谏百余篇而善之,有自来矣。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 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白极推重刘禹锡“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白乐天诗,善用俚语,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虽同称,差不及也。李西涯《诗话》云:“乐天赋诗,用老妪解,故失之粗俗。”此语盖出于宋僧洪觉范之妄谈,殆无是理也。近世学者往往因此而蔑裂弗视。吴文定公读《白氏长庆集》,有云:“苏州刺史十编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读来尤有味,文人从此莫相轻。” 唐诗文至乐天自别是一番境界、一种风流,而世规规以格律掎之,胡耳目之隘也? 乐天信手纵横,妙思溢发,唐谓人才之绝,允矣不诬。而浅近肤率,诗家所近,什九蹈之。 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若语浅意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乘,何得以此为嫌! 唐诗人生素享名之盛,无如白香山。初疑元相白集序所载未尽实,复阅 《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则所云交酒茗,信有之。又从《酉阳杂俎》得札青事,有刺乐天诗意於身,诧白舍人行诗图者; 是又人体肤且为所涅矣,岂但疥墙壁已哉!因叹此老得名至此, 岂不折尽一生福来? 无他亏, 而祸酷斩祚,将无造物者有意为之缺陷耶? 白公好以年几入诗,不止百十处,后东坡亦然。 白乐天五言古,其源出于渊明,但以其才大而限于时,故终成大变。其叙事详明,议论痛快,此皆以文为诗,实开宋人之门户耳。 或问: 子言乐天五言古叙事详明,以文为诗,今观杜子美《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亦皆叙事,何独谓乐天以文为诗乎? 曰: 子美叙事,纡回转折,有余不尽,正未易及,若乐天,寸步不遗,犹恐失之,乃文章传记之体。试以二诗并观迥然自别矣。 乐天五言古……议论痛快,,以理为胜者也。邹彦吉云:夫莫不有理,而唯诗忌理障; 莫不有事,而唯诗忌事障。若乐天此诗,则皆所谓障也。 乐天五言古用语流便,虽若容易,而联络照应,动切肯綮,实皆苦思得之。 乐天诗在退之之下,东野之上。 乐天五言古语既率易,中复间用律句,是厥体中所短。 乐天七言古,《长恨》、《琵琶》叙事详明,《新乐府》议论痛快,亦变体也。 元和间五七言古,退之奇险,东野琢削,长吉诡幻,卢仝、刘叉变怪; 惟乐天用语流便,似若欲矫时弊,然快心露骨,终成变体。 乐天五七言律、绝,悉开宋人门户,但欠苍老耳。五言排律华赡整栗,而对尚工切,语皆琢磨,乃正变也。 退之五七言古虽开宋人门户,然欧、苏而外,无人能学。惟乐天律绝悉开宋人门户,而宋人实多学之,当时称为广大教化主是也,然但得其浅易耳。 乐天无简炼法,故觉顿挫激昂为难。形容仿佛。 唐白居易与元微之书曰:“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自叙其诗关于美刺者,谓之讽谕诗,自比于梁鸿《五噫》之作,而谓好其诗者,邓鲂、唐衢俱死,吾与足下又困踬,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邪?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 嗟乎! 可谓知立言之旨者矣。 白香山尝有新乐府,得风人之旨,不可以其生盛唐后轻非之也。 白公讽刺诗,周详明直,娓娓动人,自创一体,古人无是也。凡讽刺之文,欲得深隐,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白公尽而露,其妙处正在周详,读之动人,此亦出于 《小雅》也。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称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不知此政诗格所由卑也。又称白 《琵琶行》,元《连昌宫词》为古今长歌第一,殆见浅耳。 乐天 (五律) 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到语,皆他人所未发。 香山 (七绝) 山峙云行,水流花开,似以作绝句为乐事者。 香山讽谕诗乃乐府之变,《上阳白发人》等篇,读之心目豁朗,悠悠有余味。后李西涯乐府,又变于白。 白傅实一清绮之才,歌行曲引、乐府杂律诗,极多可观者。其病有二: 一在务多,一在强学少陵。率尔下笔,秦武王与乌获争雄,一举鼎而绝脰矣。 吾读白讽谕诗,每叹其有美意而无佳词也。 选白诗从无精识,喜恬澹者兼收鄙俚,尚气格者并削风藻,此子瞻所云“不与饭俱咽,即与饭俱吐”者也。《诗归》选白,颇有具眼处。 乐天乐府不及文昌、仲初,可备采风者尚多。 《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 乐天每有诗云:“桂花词意苦丁宁”,谓其曲韵怨切,动能感人,初不知其词如何。及考其词甚俚鄙,如云“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是底语? 先子尝论乐,谓此诗本《咏吴城桂》三首之一,前二首但伤名材多弃地耳,此一首则有风朝廷应用贤意。观此则“月中”二句,正是佳语,恍然且悟风人之旨,即唐乐府犹然,今人昧此矣。乐天《听唱桂华曲》落句云:“此是世间肠断曲,莫教不得意人听。”按乐天时为苏州守,所云“不得意人”,正自指外调不见用,故云然。然则先子所论,概可据耳。 白乐天 《竹枝词》 云:“江畔何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此是通州司马诗。”乐天善歌,每识歌法。观第二句,则长年唱和之法,尽之矣。其以调与词分二端,亦属歌法。所谓善歌者,须得诗中意耳。乐天又有《问杨琼》诗云:“古人唱歌兼唱情”,即此意。 白乐天工声吕,故诗中每寓歌格舞法。如《霓裳羽衣舞曲》,此世人所最难响象者。乐天有《答微之霓裳羽衣谱歌》一首,仿佛有舞法存乎其中。如云:“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谓陪宪宗皇帝内宴在昭阳殿也。又云:“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谓舞时及舞地也。又云:“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谓换衣也,然舞者只一人。又云:“虹裳霞帔步摇冠,鈿缨累累珮珊珊”,谓着舞衣毕也。虹与霓同,虹裳即霓裳,盖青红相间如虹,然霞只红色; 不言羽衣者,羽白色,在所略耳。于是上复璎珞,下系环珮。又云:“娉婷若不胜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谓舞者入钩栏时,先有唱舞曲者,将合乐而舞,人且视且听,行而复止,若不胜罗绮然。然未舞也。又云:“磬箫筝笛递相搀,击彻弹吹声逦迤”,谓尔时和者为编磬、单箫、竖筝、横笛四器,以法曲初作,众乐未齐,唯金石丝竹,次第如此,又云:“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谓将舞曲歌至六首,皆散序无拍,故不舞。盖舞必有节,与曲中拍序相应。六奏一作六么,么亦遍也,六遍即六首。 又云:“中序擘初入拍, 秋作竿折春冰裂”, 谓中序有拍。 擘, 拍声, 如折竹裂冰然。 盖舞曲有散序, 有拍序,此拍序也。或曰拍者,句拍,一句一拍; 拍序者,序拍,以次按拍。又云:“飘然转旋回雪轻,嫣如纵逸游龙惊”,谓于是忽然而舞,旋如回雪,纵落惊龙。旋,去声,此骤闻拍而忽起舞者。又云:“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谓横直上下舞之,初态如此,然犹未放也。又云:“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谓面端寄意,衣中见情。又云:“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谓舞至放时,或点鬟,或挥袂,皆有故事。又云:“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谓舞曲至趋了时,烦音促节,凡歌十二首,共十二遍,其声如跳珠,如撼玉,铿铿铮铮,舞亦如之。又云:“翔鸾舞了却收翅,泪鹤曲终长引声”,谓歌了舞亦了,舞者如翔鸾,已收翅矣。而歌者尚如泪鹤,声未已也。凡曲将毕,皆止如槁木,惟霓裳之末,长引一声,而后止。又云:“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谓霓裳羽衣曲本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进,当时所称婆罗门曲是也。君造谱者,指微之也。惜微之谱歌,原唱不传,不得其详。然即此一诗,亦大概可见乃尔。 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 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易,而风趣复非雕琢可及。 问: 钟嵘《诗品》云:“吟咏性情,何贵用事?”白乐天则谓文字须雕藻两三字文采,不得全直致,恐伤鄙朴。二说孰是?答: 仲韦所举古诗,如“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清晨登陇首”,皆画即目,羌无故实,而妙绝千古。若乐天云云亦是,而其自为诗却多鄙朴。特其风味佳,故虽云“元轻白俗”,而终传于后耳。 乐天忠君爱国,遇事托讽,与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 白乐天诗,能道尽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讽谕》一卷,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人之遗意也。惟张文昌、王仲初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 白香山:“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有喜其工,有诋其俗。东坡小词:“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人谓其用香山语,点铁成金,殊不然也。香山冠冕,东坡尖新,夫人婢子,各有态度。 白居易诗,传为老妪可晓,余谓此言亦未尽然。今观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苏轼谓其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故读之易厌。夫白之易厌,更胜于李 (白),然有作意处,寄托深远。如《重赋》、《致仕》、《伤友》、《伤宅》等篇,言浅而深,意微而显,此风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属对精紧,使事严切,章法变化中,条理井然,读之使人惟恐其竟,杜甫后不多得者。人每易视白,则失之矣。元稹作意胜于白,不及白舂容暇豫。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终非庸近可拟。二人同时得盛名,必有其实,俱未可轻议也。 读白傅《长庆集》,其乐府意主讽劝,但语直而味短,与诗人之致不同耳。 律诗气格全低矣。 白乐天中怀坦荡,见之于诗,亦洞澈表里,曲尽事情,俾读者欣然如对乐易友也。然往往意太尽,语涉粗俗,似欠澄汰之功。试阅青莲诗,如海水群飞,变怪百出,而悠然不尽之意自在,所以横绝高绝。 香山 《琵琶行》婉折周详,有意到笔随之妙。篇中句亦警拔; 音节靡靡,是其一生短处,非独是诗而已。 唐人诗篇什最富者,无如白居易诗。其源亦出于杜甫,而视甫为更多。史称其每一篇出,士人传诵,鸡林行贾,售其国相,诗名之盛,前古罕俪矣。且夫居易岂徒以诗传哉! ……其与元微之书云:“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作诗指归,俱见于此。盖根柢六义之旨,而不失乎温厚和平之意,变杜甫之雄浑苍劲而为流丽安详,不袭其面貌而得其神味者也。而杜牧讥其纤艳淫媟,非庄人雅士所为。夫居易之庄雅孰与牧?牧诗乃纤艳淫媟之尤者,而反唇以訾居易乎?宋祁据以立论,抑亦惑之甚者。《冷斋夜话》所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亦是附会之说,不足深辩。尝考居易同时素相牴牾者,莫如李德裕。德裕每屏其诗不观,刘禹锡以为言,德裕曰:“吾于斯人不足久矣,览之恐回吾心。”此正欧阳修所谓虽其怨家仇人不能少毁而掩蔽之者也。 白香山诗坦夷平直,辄问老妪能解其佳处。冷然清响,韵致甚逸,然觉唐音之散漫矣。 昔张为作《诗主客图》,推白乐天为广大教化主。盖乐天,元和、长庆间一大宗也。顾后之学乐天者,或即于靡,或流于薄,岂其诗有以致之哉?……乐天取源之地何?杜子美是已。夫白之疏达,视杜之沉郁不类也,要其性厚而气舒,体博而完固,何一非出于杜?其视之甚易,得之甚逸,所谓不必似之,取其自然者耳。兹所以为唐一大宗欤?宋之欧阳永叔、陆务观皆祖杜而宗白,复为宋大宗。则白之武往尾来,其源流远矣,学之者乌可不审其自哉? 唐人至白香山,独辟杼机,摆脱羁绁于诸家中,最为浩翰。比之少陵,一则泰山乔岳,一则长江大河,忧乐不同,而天真烂漫,未尝不同也; 难易不一,而沉著痛快未尝不一也。学者熟之,可以破拘挛,洗涂泽。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 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其钩心斗角,接笋合缝处,殆于无法不备。 白公之妙,亦在无意,此其似陶处也。即如宋人诗“有时俗物不称意,无数好山俱上心”,称为佳句。而白公则云:“有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更为自然。 唐人诗至白公,自不当尽以阮亭先生所讲第一义绳之。盖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长庆集》,但取其一二小诗,此在阮亭先生固当如此。阮亭独标神韵,言各有当耳。阮亭先生意中,却非抹煞白公之妙也。 白公之为 《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耳。始悟后之欲复古者,真强作解事。 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渔洋论诗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瓦砾之不拣耳。 中唐以后,诗人皆求工于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 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惟香山诗,见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于不忍释手。盖香山主于用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 而出之以古诗,则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 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斗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古体所以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劲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余,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后世卒无有能继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 白香山 《和微之追越游》云:“白首旧寮知我者,凭君一咏向周师。”自注: 周判官师范,去范字,叶韵。此种句法,今人断不敢作,以其割截无理也。 至于长庆香山,以流易之体,极富赡之思,非独俗士夺魄,亦使胜流倾心。然滑俗之病,遂至滥恶,后皆以太傅为藉口矣。非慎取之,何以维雅正哉!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 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复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 白诗虽时伤浅率,而其中实有得于古人作诗之本旨,足以扶人识力,养人性天,不可不分别择出以求益焉。 乐天诗,牧之谓纤艳不逞 (一云是李戡语),东坡谓拙于纪事,非正法眼不能道。或又嫌其藉俚俗抒写,格制不高,则未玩其讽谕、闲适两门耳。惟其作太多,不更风操,易令人厌。(王从之谓: 乐天与元气相侔,要是大才。未免过誉。观长韵大篇,情致曲尽,稳惬谐协,乌得以浅易轻之。) 诚斋曰: 偶然一读香山集,不但无愁,病亦无。真善取乐天者。(郑厚评乐天如柳阴春莺,诚然。) 乐天忠君爱国如杜子美,诗亦神似子美。史称其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阙,识者比之风骚焉。……至论当代诗人,惟与杜公神合志通,称道之致,口不言师,心则以杜为模范。书内所引《石壕》、《花门》之章,“朱门”、“酒肉”之句,此类皆白诗蓝本。白更扩而充之,随事纳忠,讽谕诗遂有百数十首之多,可谓善学少陵。而欲自成家数,不可不变面目。白则变为流易一派,远逊杜之沉雄高老,是又不善变矣。流易之外,更有二病: 一曰少变化。杜诗格调无雷同者,能变化也;白诗篇法往往犯复,如《秦中吟》十首,类皆著力后半,结句见意,数见不鲜,使人生厌。二曰太周切……白诗贪多好尽,常病冗沓浅露。 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 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 白香山乐府,与张文昌、王仲初同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旷而彼峭窄耳。 香山五言,直率浅露,殆无可法。《秦中吟》诸篇较有意思,而亦伤平直。 香山七古,所谓“长庆体”,然终是平弱漫漶。 香山《长恨歌》今古传诵,然语多失体。如“汉皇重色思倾国”,明明言唐,何必曰汉?“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岂非讪谤君父?”孤灯挑尽未成眠”,又似寒士光景; 南内凄凉,亦不至此。读《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诗,叙天宝事只数语而无限凄凉,可悟《长恨歌》之繁冗。 《琵琶行》较有情味。然“我从去年”一段又嫌繁冗,如老妪向人谈旧事,叨叨絮絮,厌渎而不肯休也。 《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两篇,长于讽谕,颇得风人之旨,惜词未简古。 高彪《清戒》,应璩《百一》,虽用淡远取致,而要皆有理境,故令阅者不倦。居易急求人知,意陈于词,遂令老妪能解; 及七古又远不逮元微之。 其源出于程晓、应璩,亦参法陶公,研淡为华,琢虚成隽,虽与微之同訾轻俗,要自神清。《续古》十篇,夭条明丽,虽劲惭彭泽,高谢枚生,而挺秀缘情,正如子山拟阮,寓意微词,清思绝径。惟与微之赠答,少损其韵,亦缘精神相属,动与形模也。《秦中吟》讽谕诗,则染采王建,青蓝异色,各尽其妍矣。 余谓学香山者,多学其七言律、七言古。七言律可学,七言古不可学,五言古不易学也。东坡、放翁学之,皆有善有未善。 白诗之妙,实能于杜、韩外扩充境界。宋诗十之七八从《长庆集》 中来,然皆能以不平变化其平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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