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用字 |
释义 | 用字夫用字有数般: 有轻,有重; 有重中轻,有轻中重; 有虽重浊可用者,有轻清不可用者。事须细律之。若用重字,即以轻字拂之,便快也。 夫文章,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也; 其中三字纵重浊,亦无妨。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若五字并轻,则脱略无所止泊处; 若五字并重,则文章暗浊。事须轻重相间,仍须以声律之。如“明月照积雪”,则“月”、“雪”相拨; 及“罗衣何飘摇”,则“罗”、“何”相拨: 亦不可不觉也。 夫作诗用字之法,各有数般: 一敌体用字,二同体用字,三释训用字,四直用字。但解作诗,一切文章,皆如此法。若相闻书题,碑文、墓志、赦书、露布、笺、章、表、奏、启、策、檄、铭、诔、诏、诰、辞、牒、判,一同此法。今世间之人,或识清而不知浊,或识浊而不知清。若以清为韵,余尽须用清; 若以浊为韵,余尽须浊; 若清浊相和,名为落韵。 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因读郑笺说箫处注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唯此注中有“饧”字。缘明日是重阳,欲押一“糕”字,寻思六经竟未见有糕字,不敢为之。常讶杜员外“巨颡折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 《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而道也。 冥搜意句,全在一字包括大义。贾岛诗:“秋江待明月,夜语恨无僧”,此“僧”字有得也。郑谷《咏燕》 诗:“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此“香”字有得也。 诗有眼。贾生《逢僧》 诗:“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灯”字乃是眼也。又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乃是眼也。又诗:“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移”字乃是眼也。 世俗所谓乐天《金针集》,殊鄙浅,然其中有可取者。“炼句不如炼意”,非老于文学不能道此。又云:“炼字不如炼句”,则未安也。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劝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老杜《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初无意于画,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诗:“汲井漱寒齿”,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喜“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虽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稳惬尔。 唐人诗多自用名及呼人名与第行,皆情实也。杜云:“甫昔少年日”、“白也诗无敌”,退之云:“愈昔从事大梁下”、“籍也陇头泷”之类。 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 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谓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处,不若“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其用事若“宓子弹琴邑宰日, 终军弃𦈡英妙年”, 虽字字皆本出处, 然比“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虽无出处一字,而语意自到。故知造语用事,虽同出一人之手,而优劣自异。信乎诗之难也! 诗人用事,有乘语意到处,辄从其方言为之者,亦自一体,但不可为常耳。吴人以“作”为佐音,淮楚之间以“十”为忱音,不通四方。然退之“非阁复非桥,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 方桥如此作”, 乐天“绿浪东西南北水, 红三百九十桥”,乃皆用二音,不知当时所呼通尔,或是姑为戏也。呼儿为囝 (音蹇),父为郎罢,此闽人语也。顾况作 《补亡训传》十三章,其哀闽之词曰:“囝别郎罢心摧血”,况善谐谑,故特取其方言为戏,至今观者为之发笑。然五方之音各不同,自古文字,遏尝不随用之? 楚人发语之辞曰羌,曰蹇,平语之词曰些,一经屈、宋采用,后世遂为佳句,但世俗常情,不能无贵远鄙近耳。今毗陵人平语皆曰钟,京口人曰兜,淮南人曰坞,犹楚人曰些。尝有士人学为骚词,皆用此三语,闻者无不拊掌。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李嘉祐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若杜少陵“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 古人诗押字,或有语颠倒,而于理无害者。如韩退之以“参差”为“差参”,以“玲珑”为“珑玲”是也。比观王逢原有《孔融诗》云:“虚云坐上客常满,许下惟闻哭习脂。”黄鲁直有《和荆公西太一宫六言诗》云:“啜羹不如放霓,乐羊终愧巴西。”按后汉史有“脂习”而无“习脂”,有秦“西巴”而无“巴西”,岂二公之误耶? 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余亦云: 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途,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到尔。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 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当如此乃是。 字有颠倒可用者,如“罗绮”、“绮罗”,“图画”、“画图”,“毛羽”、“羽毛”,“白黑”、“黑白”之类,方可纵横。惟韩愈、孟郊辈才豪,故有“湖江”、“白红”、“慨慷”之语,后人亦难仿效。若不学矩步,而学奔逸,诚恐“麟麒”、“木草”、“川山”之句纷然矣。 唐人诗用“迟”字皆得意。其一:“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严维诗也。其一:“炉烟添柳重,宫漏出花迟”,杨巨源诗也。又韦苏州《细雨》诗:“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亦佳句。 连绵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谏以“泬寥·为“寥泬”,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 诗,所谓“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澜”为“澜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汍”是也。 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桐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东坡云:“笔工效诸葛散卓,反不如常笔。正如人学作老杜诗, 但见其粗俗耳。” 作诗要健字撑柱,活字斡旋。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入”与“归”字,“贫”与“老”字,乃撑柱也。“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何”与“且”字、“岂”与“应”字,乃斡旋也。撑柱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文亦然。诗以字,文以句。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双字用於五言,视七言为难,盖一联十字耳,苟轻易放过,则何所取也? 老杜虽不以此见工,然亦每加之意焉。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于今诵之。 诗用古人名,前辈谓之点鬼簿,盖恶其为事所使也。如老杜“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不封侯”、“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等作,皆借古以明今,何患乎多? 李商隐集中半是古人名,不过因事造对,何益于诗? 至有一篇而迭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怜方朔, 金屋修成阿娇。 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此犹有微意。《牡丹》诗云:“锦帏初见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石崇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不切甚矣。 诗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尽于此字上见工,方为稳帖。如唐人“走月逆行云”、“芙蓉抱香死”、“笠卸晚峰阴”、“秋雨慢琴弦”、“松凉夏健人”,“逆”字、“抱”字、“卸”字、“慢”字、“健”字,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觉。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只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曰“雪里高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迭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以“入”字、“归”字为眼。“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以“依”字、“落”字为眼。“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以“弱”字、“香”字为眼。凡唐人皆如此,贾岛尤精,所谓敲门推门,争精微于一字之间是也。然诗法但止于是乎? 唯晚唐诗家不悟,盖有八句皆景,每句中下一工字,以为至矣,而诗全无味。所以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后山曰:“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问疑”,“欲行”、“信有”四字是工处。“剩欲论奇字,终能讳秘方”,“剩欲”、“终能”四字是工处。简斋曰:“使知临难日,犹有不欺臣”,“使知”、“犹有”四字是工处。他皆仿此。且如此首(按指黄庭坚《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载酒追送,聊为短句》)“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又与“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同。盖“宵征”、“睡起”四字,应接淅之意,闻命赴贬,不敢缓也,与老杜“下床高数尺, 倚杖没中洲”句法一同。 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儿童诗。又曰:“暝色赴春愁”,又曰:“无因觉往来”。非炼“赴”、“觉”字,便是俗诗。 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 李康成《玉华仙子歌》:“璇阶电绮阁,碧题霜罗幙。”蔡孚《打毬篇》:“红鬣锦鬟风骤骥,黄骆丝鞭电紫骝。”以“电”、“霜”、“风”、“雷”实字为眼,工不可言,唯初唐有此句法。 律诗重在对偶,妙在虚实。子美多用实字,高适多用虚字。唯虚字极难,不善学者失之。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 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赵子昂所谓两联宜实是也。 子建诗多有虚字用工处,唐人诗眼本于此尔。 “忠孝”二字,五七言古体用之则可。若能用於近体,不落常调, 乃见笔力。 于𣸣送戌客南归诗云:“莫渡汨罗水, 四君忠孝肠”。 此即野蔬借味之法, 而𣸣亦知此邪? 诗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者。摘暇者因而酷病之,将并古人无所容,非也。然今古宽严不同,作诗者既知是瑕,不妨并去。如太史公蔓词累句常多,班孟坚洗削殆尽,非谓班胜于司马,顾在班分量宜尔。今以古人诗病后人宜避者,略具数条,以见其余。如有重韵者,若任彦升《哭范仆射》一诗,三压“情”字; 老杜排律,亦时有误重韵。有重字者: 若沈云卿“天长地阔”之三“何”,至王摩诘尤多,若“暮云空碛”、“玉靶角弓”,二“马”俱压在下,“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检点处,必不可借以自文也。又如风云雷雨,有二联中接用者; 一二三四,有八句中六见者,今可以为法邪!此等病,盛唐常有之,独老杜最少,盖其诗即景后必下意也。又其最隐者,如云卿《嵩山石淙》,前联云“行漏”、“香炉”,次联云“神鼎”、“帝壶”,俱压末字; 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言一法; 摩诘“独坐悲双鬓”、“白发终难变”,语异意重; 《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前”,在彼正自不觉,今用之,能无受人椰榆? 至于失严之句,摩诘、嘉州特多,殊不妨其美。然就至美中亦觉有微缺陷,如我人不能运,便自诵不流畅,不为可也。至於首句出韵,晚唐作俑,宋人滥觞,尤不可学。 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齐梁以至初唐,率用艳字为眼,盛唐一洗,至杜乃有奇字。 用字一避诡异 (谓字体瑰怪, 如古诗“褊心恶㕳呶”之类),二省联边 (谓半字同文, 如偏旁从山从水之类。 不获免, 可至三接。 三接外, 同字林矣), 三权重出 (谓同字相犯也。 诗验适会, 若两字俱要, 则宁在相犯。 为文者富於万篇, 贫于一字。 唐宣宗尝问中书舍人李藩:“考试之中, 重用字如何?”又问:“孰诗重用字?”对曰:“钱起《湘灵鼓瑟》诗有二‘不’字。”上诵其诗, 仍称善相属, 盖亦知其相避为难云), 四调单复 (谓字形之肥瘠也。 瘠字累句, 则纤疏而行劣; 肥字积文, 则黯黮而篇)。 李长吉咏寒:“百石强车上河水。”换“冰”字作“水”,寒意自跃。此用字之最有意者。 律诗忌犯叠音字,固也。然杜甫之“卑枝”、“接叶”,白乐天之“嫌甜”、“笑小”,李群玉之“崎岖”、“诘曲”,“钩辀”、“格磔”,非故用叠音以示巧乎? 知用字活法,非可一端尽。 诗用助语字,非法也。惟排律长篇或间有之。(如杜老“余力浮于海,端忧问彼苍”,尚不觉用语助字。至王、孟“畅以沙际鹤,兼之云外山”,及“依止此山门,谁能效丘也”之类,则恶矣。岂可妄效?) 体物叠字,本之 《风》《雅》,诗所不能无。如刘驾之“夜夜夜深闻子规”,吴融之“槭槭凄凄叶叶同”,则多事矣。然未有叠至七联,如韩退之《南山》诗者。岂以“青青河畔草”亦用叠字三联,有前例与? 作法于凉,虽汉人,吾不能无余憾云。 世岂有国号、国姓可入诗者哉? 然如“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卢照邻)、“但经春色还秋色,不觉杨家是李家”(李山甫《咏隋堤柳》),非佳句乎?观此,事无不可使,只巧匠少耳。 体物用“乾坤”字,最多者杜甫(“乾坤万里眼”、“乾坤日夜浮”,及“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之类)。用“元气”二字,最多者刘长卿(如《登塔》之“盘梯接元气”,《洞庭湖》之“叠浪浮元气”,《望海》 之“元气远相合,太阳升其中”,凡数四见)。境穷于睫量,语亦穷于吻量,非此等字不足副之。后学用此为袭腐,触此堪反隅。 问曰:“造句炼字如何?”答曰: 造句乃诗之末务,炼字更小,汉人至渊明皆不出此。唐乐诗矜贵之极,遂有琢句。梁陈别论。陈伯玉复古之后,李、杜诸公偶一涉之,不以经意。中唐犹不甚重,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所存既小,不能照顾通篇,以致神气萧飒。诗道至此,大厄运也。 盛唐人之用字,实有后人难及处。如王右丞之”鸾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其用“迥出”、“回看”,景物如见。子美之“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亦然。而“野航恰受两三人”、“旭日散鸡豚”,“受”字、“散”字更非他字可易,甚不费力。“宿火陷炉灰”,“陷”字精确,虽衰飒犹好。至杜荀鹤之“风暧鸟声碎”,方干之“香粳倩水春”,“碎”字、“倩”字费力甚矣。 宋人诗话多论字句,以致后人见闻愈狭。然炼字与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陈浊也。常言俗语,惟靖节、子美能用之;学此,便流于尧夫《击壤集》五七字为句之语录也。 祖咏之“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子美之“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其用“生”、“动”、“不动”、“徐开”字,能使诗意跃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炼之妙也。 子美之“峡坼云霾龙虎睡,江清日抱鼋鼍游”,晚唐人险句之祖也;“盘涡浴鹭底心性”,王建诗之祖也。太白之“如何青草里,也有白头翁”,用虚字,流水对易见; 子美之“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不用虚字,流水对难见。 刘长卿之“身随敞履经残雪”,皇甫冉之“菊为重阳冒雨开”,开晚唐门径也。 炼字乃小家筋节,四六文、梁陈诗之余。炼字之妙,大不易及。子瞻文集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耳。永叔曾无一字。唐诗炼字处不少,失此字便粗糙。画家云:“烘染过度即不接”,苦吟炼句之谓也。注意于此,即失大端。唐僧无可云“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雨声比落叶也。又云:“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远烧”比“微阳”也。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谓之象外句,非苦咏者不能也。 句中不得有可去之字。如李端之“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即便”有一字可去。“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上四字可去。 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然力能透出纸背者,不论虚实,自然浑化。彼用实而有迹者,皆力不足也。 诗用“而”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公偶然入妙; 次之“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便下一格。刘绘“别离不可再,而我更重之”,孟浩然“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险艰”,二语差不觉。至杜审言“重以崇班阂,而云胜托捐”,浩然“闻君重高节,而得奉清欢”,稍觉索然。甚且用作五律起句,如《送苏六从军》:“才有幕中画,而无塞上勋”,更使不得。 用“焉”字:“焉”字用作押韵最难稳。刘桢“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用法清健。其次则元结“岂不如贼焉”。杜甫“古人歌己矣,吾道卜终焉”,在排律百韵中,间用飘逸。杜必简“澄清得使者,作颂有人焉”,杜甫“枕带还相似,柴荆即有焉”,俱不佳。梅圣俞“穷通可问焉”,用作结句,尤收不住。 用“哉”字: 潘尼“协心毗圣世,毕力赞康哉”,谢朓“耳目暂无扰,怀古信悠哉”,沈约“洞房殊未晓,清光信悠哉”,陈子昂“五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杜甫“往来时屡改,川陵日悠哉”、“狼狈风尘里,群臣安在哉”、“疏凿功虽美,陶钧力壮哉”、“野桥齐渡马,秋望转悠哉”、“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略可。馀未免有心学步。沈、陈风韵气概,已胜潘、谢; 至于鳞“登高作赋大夫哉”,殆不成语。 用“之”字: ……老杜“客愁全为减,舍此欲何之”、“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干戈犹未已,弟妹各何之”,稍弱。又“出门转盼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差可。至杜荀鹤“于人不得已,非我欲为之”、“白发多生矣,青山可往之”,五言律长城坏矣。 问: 诗中用古人及数目,病其过多。若偶一用之,亦谓之点鬼簿、算博士耶? 答: 唐诗如“故乡七十五长亭”、“红阑四百九十桥”皆妙,虽算博士何妨? 但勿呆相耳。所云点鬼簿,亦忌堆垛。高手驱使,自不觉耳。 以人名入诗文,或姓或名,有只称一字者。……然此在古人则可,后人惟前人所已有者,方可袭用,莫敢创造,自唐人已然矣。唐如李太白 《扶风豪士歌》曰:“原尝春陵六国时”,谓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也; 韩昌黎《赠崔立之》诗曰:“东马严徐已奋飞”,谓东方朔、司马相如、严安、徐乐也,凡皆本诸《文选》。班固《西都赋》曰:“节慕原尝,名亚春陵”。任昉《答七夕诗启》曰:“与贾马而入室,比严徐而待诏。”初非创制。及后李义山《韩碑》诗,以李愬、韩公武、李道古、李文通四人合之曰:“愬武古通作爪牙”,此亦因《平淮西碑》文中先有“乃敕颜、允 (李光颜、乌重允)、愬、武、古、通”之语而承用之也。 唐人每以唐时语入诗,亦犹先儒注经有文莫、相人耦、晓知、一孔之类也。如遮莫 (犹言尽教)、频频 (犹言郑重)、得得 (犹言特特)、至竟(犹言到底)、不当作 (犹云先道个不该也。孟襄阳诗:“更道明朝不当作”)、生 (可怜生、太瘦生、太忙生之类)、圣得知 (见韩诗,然不得其解)、不分、生憎 (杜诗:“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赤憎 (犹云生憎。杜诗:“赤憎轻薄遮入怀”)、隔是 (犹言已是也。元微之诗:“隔是身如梦”、“隔”又作“格”,白诗:“如今格是头成雪”。顾况诗:“市头格是天人别”)。至如阿堵 (犹言这个)、宁馨 (犹言恁地,“宁”字平仄两音),则旧有此语,而唐始入诗也。相于(曹子建诗)、朅来( 《楚词》)、讶许 (庾信诗“讶许能含笑”,杜诗用之),则旧诗有之,而唐人袭用也。他若潦倒 (犹言蕴藉。 杜诗:“多才依旧能潦倒”。 按北齐崔㥄子瞻性简傲, 自天保以后,重吏事,谓容止酝藉者为潦倒,而瞻终不改焉。杜正用此。至 《夔府》 诗“形容真潦倒”,则不如是解)、愁绝倒(绝倒,笑也。而愁亦可言。杜诗:“才兼鲍照愁绝倒”,又《别苏徯》诗:“绝倒为惊呼”),岂亦当时语耶? 又俗以一日为一天,杜诗有之,其《三川观水涨》诗云:“北上惟土山,连天走穷谷。”连天,正谓连日也。 唐人每多炼字之法,至宋则尤尚锤炼。盖炼字则句响,而并能令意新也。但过于好奇,未免生涩,亦须以自然为主。 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老杜善用“自”字,如“村村自花柳”、“花柳自无私”、“寒城菊自花”、“故园花自发”、“风月自清夜”、“虚阁自松声”之类,下一“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不独此也,凡字经老杜笔底,各有妙处。若止“自”字,则李义山“青楼自管弦”、“秋池不自冷”、“不识寒郊自转蓬”之类,未始非无穷感慨之情,所以直登老杜之堂,亦有由矣。 五言用虚字易弱,独工部“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转从虚字出力。七言用叠字近凑,独工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转就叠字生色。 诗中用字,本之书卷,出之胸臆,取之善则无病,否则为累。大概诗家常用者,自然秀而隐,反是则笨而险; 近体中常用者,自然雅而清,反是则俗而浊。世有喜新厌熟,务用艰涩字面者,固不可与言诗矣。至于古诗字料,尤难入近体。六朝人竞尚绮靡,专以他字替本字,自唐兴律体,扫涤繁芜,一轨大雅。学者所宜亟辨,恶可混用乎? 用字宜雅不宜俗,宜稳不宜险,宜秀不宜笨。一字之工,未足庇其全首; 一字之病,便足累其通篇,下笔时最当斟酌。盖近体与古诗不同,既以五言八句为限,其体则方,其调则圆。 诗句中有眼, 须炼一实字, 句便雅健, 如“行云星隐见,叠浪月光芒”(杜甫)、“古砌碑横草, 阴廊画杂苔”(司空曙)、“旅愁春入越, 乡梦夜归秦”(杜甫)、“星河秋一雁, 砧杵夜四家” (韩翃)、“夜潮人到郭, 昏雾鸟啼山” (张祜)、“残暑蝉催尽, 新秋雁带来” (白居易)。 又须用一响字, 如“白沙留月色, 绿竹助秋声”(李白)、“孤灯然客梦, 寒杵捣乡愁”(岑参)、“荷香锁晚夏, 菊气入新秋”(骆宾王)。 又有故用一拗字者, 如“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于良史)、“渡口月初上,人家渔未归” (刘长卿)、“残影郡楼月, 一声关树鸡” (刘沧)。此皆第三字致力也。 用字最宜斟酌,俚字不可用,文字又不可用。用俚字是刘昭禹 《郡阁闲谈》所谓“四十个贤人,著一屠沽儿不得”也。用文字则又学究矣。至语助入诗,自是宋人陋习。若潜玩唐人诗,则无此失。诗中以虚字为筋节脉络,承接呼应之间,有当用处,有不当用处。不当用而用则句不健,当用而不用则意不醒,此中最宜消息。 作诗须用活字,使天地人物,一入笔下,俱活泼泼如蠕动,方妙。杜诗“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肯”字是也。即元方回 《瀛奎律髓》 之所谓“眼”也。 诗有借六书假借字,其义颇质而近古。如温庭筠诗:“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借“烛”为属,借“围棋”为违期; 相思为红豆之名,长行为双陆之名,借为男之行,女之思。 诗中贪用数目字,固属可厌,然亦只要点缀有趣,运用有力。如张祜“两三星火是瓜州”,李益“露出东南四五峰”,杜甫诗“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等句,全因两、三、四、五字见生趣也。如李白“尔来四万八千丈,不与中国通人烟”,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花蕊夫人“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亦缘十、百、千、万字堆拥有棱,故下句接得气足神旺。又如柳宗元“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必藉“一身”、“万死”四字,则六千里、十二年始觉难受。则数目字有愈多愈妙者,皆所谓运用有力也,安得以算博士诮之? 荆公言太白诗近俗,人多悦故也。又云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冷斋以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间用方俗言为妙。 王仲甫介作诗多用助语,云此格古所未有,文潜遂谓仲甫自成一家,宋人多喜为之。不观唐沈佺期“陇树应秋矣,江帆故杳然”,杜审言“澄清得使者,作颂有人焉”,少陵“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梦得“汉廷无右者,梁苑得归欤”,微之“薄命知然也,深交有以夫”,薛能“左迁今已矣,清逸更无之”,乐天“雁感无鸣者,猿愁亦悄然”,又“志气吾衰也,风情子在否”,李群玉“处世心悠尔,干时思索然”,郑谷“从来甘默矣,自此倍凄然”,贯休“陆氏称龙终妄矣,汉家得鹿更空焉”,余不及数。宛邱思之不熟耳。 有炼实字者,如老杜“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连”字、“入”字为单炼;“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妥”、“捎”、“喧”、“趁”,每句各两字为双炼。此其一隅也。有炼虚字者,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有”字、“自”字是也。有炼半虚半实字者,如“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是也。有炼叠字者,如“练练川上云,纤纤林表霓”,“练练”、“纤纤”是炼,然犹有本也。若“野日荒荒白,江流泯泯清”、“山市戎戎暗,江云淰淰寒”,戛戛生造,而景象神趣,全在数叠字内现出,巧夺天工矣。炼实字易,诗人多能之。炼虚字难,炼半虚半实字及炼叠字更难,此事盛唐以后,鲜乎为继矣! 《唐诗选》云: 诗要炼字,字者,眼也。五言如老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檐虚”,炼中间一字;“地拆江帆隐,天晴木叶闲”,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色新”,炼第二字;又“螟色赴春愁,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亦是炼中间一字。七言如刘沧诗云:“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炼“销”字、“入”字;“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川上浩烟波”,炼“空”字、“浩”字。 诗中用字眼,有义意似复而不觉其堆积者。如王维《敕赐樱桃诗》: 芙蓉、紫禁、上阑、寝园、御苑,用宫室字者五;归鞍、青丝笼、赤玉盘,用器皿字者三; 紫、朱、青、赤,用颜色字者四; 千官、中使、大官,用官职字者三、运化皆归自然。又《和贾舍人早朝》诗: 绛帻 、尚衣、翠云裘、冕旒、衮龙、佩声、衣服字数见而不嫌其多,笔力之大故也。李白 《峨眉山月歌》,峨眉山、平羌、清溪、三峡、渝州,地名亦五见焉。杜甫《登高》诗颔联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 悲秋,时之变也; 作客,人之孤也; 百年,岁之老也; 多病,身之衰也; 登台,今日事也。二句六事,轻松自然,非笔下有力,能浑融如是乎? 炼字是诗中小乘禅,然近体诗不炼,多散漫不可观。惟旧字炼之使新,呆字炼之使话。若用奇涩之字,反为目中金屑矣。 五言有炼第一字者,如王维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有炼第二字者,如孟浩然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有炼第三字者,如“云霞交暮色,草树喜春容”; 有炼第四字者,如少陵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有炼第五字者,如少陵之“飞星过水白,落月动帘虚”。 七言有炼第一字者,如少陵之“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天数新”; 有炼第二字者,如刘长卿之“帆带夕阳千里没,天连秋水一人归”; 有炼第三字者,如许浑之“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炼第四字者,如崔涂之“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惟两鬓生”; 有炼第五字者,如少陵之“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 有炼第六字者,如杜荀鹤之“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倍香”; 有炼第七字者,如钱起之“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大约每句只可炼一字,或炼二字; 若炼三字,则又失之太炼,未免伤气也。 冷句中有热字,热句中有冷字; 情句中有景字,景句中有情字。诗要细筋入骨,必由善用此字得之。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炼字着色,至此而止; 稍过一步,如“石压笋斜出,岩垂花倒开”,即近纤小矣。不可不辨。 两字同解,有用此字而声亮,用彼字而声哑者。既云律诗,当讲声韵,择其亮者用之。又有两字同解,用此字而甚稳,用彼字而不安者。此故在作诗时自辨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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