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 之 牛氏规奴

[末老院子上]风送炉香归别院，日移花影上闲庭。昼长人静无他事，惟有莺啼三两声。小子不是别人，却是牛太师府里一个院子。若论俺太师的富贵，真个：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怎见得富贵？他势压中朝，资倾上苑。白日映沙堤，青霜凝画戟。门外车轮流水，城中甲第连天。琼楼酬月十二层，锦障藏春五十里。香散绮罗，写不尽园林景致；影摇珠翠，描不就庭院风光。好耍子的油碧车轻金犊肥，没寻处的流苏帐煖春鸡报。画堂内持觞劝酒，走动的是紫绶金貂；绣屏前品竹弹丝，摆列的是红妆粉面。玳瑁筵前爇宝香，真个是朝朝寒食；琉璃影里烧银烛，果然是夜夜元宵。这般样福地洞天，可知有仙姝玉女。休夸富贵的牛太师，且说贤德的小娘子。真个好一位小娘子呵！ 看他仪容娇媚，一个没包弹的俊脸，似一片美玉无瑕； 体态幽闲，半点难勾引的芳心，如几层清水彻底。珠翠丛中长大，倒堪雅淡梳妆，绮罗队里生来，却厌繁华气象。怪听笙歌声韵，惟贪针指工夫。爱此清幽，镇白日何曾离绣阁；笑人游冶，傍青春那肯出香闺。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多少； 飞残杨柳絮，竟不道春去如何。要知他半点贞心。惟有穿琐窗的皓月； 能回他一双娇眼，除非翻翠幌的清风。决非慕司马的文君，肯学选伯鸾的德耀。更羡他知书知礼，是一个不趋跄的秀才；若论他有德有行，好一位戴冠儿的君子。多应是相门相种，可惜不做厮儿，少甚么王子王孙，争要求为佳配。呀！ 理会得么？他是玉皇殿前掌书仙，一点尘心谪九天。莫怪兰香熏透骨，霞衣曾惹御炉烟。呀！ 好怪么！ 只见府堂中老姥姥和惜春姐两个，笑哈哈舞将出来。我且躲在一边，看他来此做甚么？ [净老姥姥，丑惜春舞上]

【雁儿落】 [净]庭院重重，怎不怨苦？要寻个男儿，又无门路。[丑]甚年能够，和一丈夫，一处里双双雁儿舞。

[相见科。末]来，我且问你两个，往常间不曾恁的快活，今日如何这般快活？ [丑]院公，你那得知我吃小姐苦哩！并不许半步胡踹，又不要我说男儿那边厢去。咳，苦也！ 你不要男儿，我须要哩！ 他也道我和他相似，笑也不许我笑一笑。今日天可怜见，吃我千方百计去说动他，只限我半个时辰去后花园闲耍一遭。你道我如何不快活？ [净] 院公，便是我，也千不合万不合，前生不曾种得福田，爹娘把我送在府堂中做个丫头。到今年纪老了，不曾得一日眉头舒展。今日天可怜见，老相公入朝，我才得偷身来此闲耍一遭。你道我如何不快活？ [末]元来恁的，可知道你二人快活也。[净] 院公，你伏侍老相公，却是公的又撞着公的； 我与惜春伏侍小姐，却是雌的又撞着雌的。[末] 呀，老姥姥，你怎的说这话。惜春年纪小，也怪他伤春不得。你年纪这般老大，也说这般伤春的话，成甚么样子！ [净] 哱𠺒！ 老畜生， 倒吃你识破了。 却不道秋茄晚结，菊花晚发。我虽然老便老，似京枣，外面皱，里头好。你不闻东村有个李太婆，年纪七八十岁，头光挞挞的，也只要嫁人。人问道婆婆你这的老了，又要去嫁人怎的，那婆婆做四句诗应得好。[末]如何说？ [净]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不去嫁人待何时。下了头髻床上睡，枕头上架两个大擂搥。[末] 你有些欠尊重。[丑]休闲话，今日能够得来此花园游嬉，也不容易。又撞着院公在此，咱每三个何不做个耍子。[末]也说得是，还是做甚么耍子好？[净] 院公，和你赐气球耍子。[末] 不好。[净] 怎的不好？[西江月] [末] 白打从来逞艺，官场自小驰名。如今年老脚踜蹭，圆社无心驰骋。空使绣襦汗湿，漫教罗袜生尘。兀的是少年子弟俏门庭。老姥姥，不似你宝妆行径。[丑] 院公踢气球不好，便和你斗百草耍子。[末]也不好。[丑]怎的不好？ [末]香径里攀残柳眼，雕栏畔折损花容。又无巧艺动王公，枉费工夫何用？惊起娇莺语燕，打开浪蝶狂蜂。若还寻得个并头红，惜春姐，早把你芳心引动。[净丑]院公，你道两样都不好，如今打秋千耍子好么？[末]这个却好。你听我说：[西江月]玉体轻流香汗，绣裙荡漾明霞。纤纤玉手彩绳拿，真个堪描堪画。本是北方戎戏，移来上苑豪家。女娘撩乱隔墙花，好似半仙戏耍。[净丑]恁地便打秋千，只是没有架子。[末]这花园中那里得他？一来老相公不喜；二来小娘子不好。纵有也倒坏了。[丑]院公，没奈何我每三个在这里厮轮做个秋千架，一人打，两人抬。[末]如此也好，谁人先打？[净丑]我两人抬，院公先打起。[做架科，末]你两人不要跌了我。[净丑] 院公你放心，只管上去打。[末打科]

【窣地锦裆】[末]花红柳绿草芊芊，正值春光艳阳天。我和你不来此处打秋千，为人一生也徒然。

[放跌科，末]你两个跌得我好，如今轮该老姥姥打。[净]你两个也不要跌了我。[末]老姥姥放心，不妨事，只管打。[净打科]

【前腔】[净]春光明媚景色鲜，游遍花坞听杜鹃。那更上苑柳如绵，我和你不打秋千枉少年。

[放跌科，净]你两个骗得我好，如今轮该惜春打。[丑]你两人也不要跌了我。[净]惜春放心，只管打便罢。[丑打科]

【前腔】[丑]奴是人间快活仙，吃了饱饭爱去眠。莫教小姐来撞见，那时高高吊起打三千。

[放跌科。贴牛氏上]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是耍得好呵！[末、净走下，丑做不知，云]你两个骗得我好，如今我打了，又该院公打。[贴扯丑耳科]贱人，恁的为人不尊重，只耍闲嬉并闲哄。[丑惊科]小姐，教人怎不去闲哄，你看那秋千架尚兀自走动哩。[贴]贱人，我只教你在此闲玩片时，谁许你如此？ [丑]小姐，奴家心里忧闷，只得在此消遣那个。[贴]贱人，你心中忧闷怎的？[丑]小姐，奴家名唤做惜春。见这春去了，便自伤春起来，教人如何不闷？[贴]贱人，有甚伤春处？[丑]小姐，我早晨里只听疏辣辣寒风吹散了一帘柳絮；晌午间只见淅零零细雨，打坏了满树梨花。一霎时啭几对黄鹂，猛可地叫数声杜宇。奴家见此春去，如何不闷？[贴]春光自去，有甚么闷来？我和你去习学女工便了。[丑]咳，苦也！ 这般天气，谁不去闲嬉？小姐却教惜春去习女工，兀的不是闷杀惜春么？ [贴]妇人家谁许你闲嬉？不习女工，有甚勾当？你却不学那不出闺门的。[丑]小姐，你有盈箱罗绮，满头珠翠，少甚么子，却这般自苦？ [贴]贱人！ 好怪么？做女工是你本分的事，问有和没有做甚么？ [丑] 恁地惜春拜辞小姐去也。[贴]你拜辞我那里去？ [丑]小姐，我去伏侍别人，与他传消递息，随趁也得些快活。[贴] 咳，贱人伏侍我，我有甚亏了你？[丑]小姐，我伏侍着你时节，见男儿也不许我抬头看一看，前日艳阳天气，花红柳绿，猫儿也动心，你也不动一动。如今暮春时候，鸟啼花落，狗儿也伤情，你也不伤一伤。惜春其实难和小姐过活。[贴] 呀！ 这贱人，你是颠是狂，说这般话，我就去对老相公说，好生施行你。[丑跪科]小姐，可怜见惜春心里闷，因此这般说。[贴]贱人！ 我饶你这遭，你看么？

【祝英台近】[贴]绿成阴，红似雨，春事已无有。[丑] 闻说西郊，车马尚驰骤。[贴] 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 [合] 好天气清明时候。

[玉楼春] [丑] 清明时节单衣试，争奈昼长人静重门闭？ [贴]我芳心不解乱萦牵，羞睹游丝与飞絮。[丑]小姐，我在绣窗欲待拈针指，忽听莺燕双双语。[贴]贱人，无情何事管多情？任取春光自来去。[丑]小姐，你有甚么法儿，教惜春休闷哩？[贴]你且听我说：

【祝英台序】 [贴]把几分春三月景，分付与东流。[丑]小姐，如今鸟啼花落，你须烦恼些么？ [贴]啼老杜鹃，飞尽红英，端不为春闲愁。[丑]你不闲愁，也还去赏玩么？[贴]休休，妇人家不出闺门，怎去寻花穿柳？ [丑]小姐你不去赏玩，只怕消瘦了你。[贴]我花貌，谁肯因春消瘦？

【前腔换头】 [丑]春昼，只见燕成双，蝶引队，莺语似求友。[贴]呀！贱人，你是人，却说那虫蚁做甚么？ [丑]那更柳外画轮，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闲游。[贴]这贱人，你是妇人家，说那男儿的事做甚么？ [丑]难守，绣房中清冷无人，我待寻一个佳偶。[贴]呀！你倒思量丈夫起来。[丑]这般说，我终身休配鸾俦。

【前腔换头】[贴]惜春，知否？我为何不卷珠帘，独坐爱清幽？[丑]清幽，清幽，怎奈人愁！[贴]纵有千斛闷怀，百种春愁，难上我的眉头。[丑]小姐，只怕你不常恁的。[贴]休忧，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旧。[丑]只怕风流年少的哄动你。[贴] 这文君，可不担阁了相如琴奏。

【前腔换头】 [丑]今后，方信你彻底澄清，我好没来由。[贴]惜春，你怎的不收敛了心？ [丑]想象暮云，分付东风，情到不堪回首。[贴]你怎的不学着我？ [丑]姐姐听剖： 你是蕊宫琼苑神仙，不比尘凡相诱。[贴]恁地，自随我习女工便了。[丑]我谨随侍，窗下拈针挑绣。

[丑]姐姐，你听那子规却是啼得好哩。

　　休听枝上子规啼，闷在停针不语时。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