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高阳台》

《高阳台》

陈君衡远游未还，周公谨有怀人之赋，倚歌和之。^①

驼褐轻装，狨鞯小队，冰河夜渡流澌。^②朔雪平沙，飞花乱拂蛾眉。琵琶已是凄凉调，更赋情、不比当时。^③想如今，人在龙庭，初劝金卮^④。一枝芳信应难寄，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⑤江雁孤回，天涯人自归迟。^⑥归来依旧秦淮碧，问此愁、还有谁知。^⑦对东风，空似垂杨，零乱千丝。^⑧

【注释】 ①陈君衡：南宋词人陈允平，字君衡，号西麓。四明(今宁波市)人。《续甬上耆旧传》：“德佑(1275)时，(陈允平)官制置司参议官。入元以仇家告变，云谋为厓山接应，遭掳掠。后幸得脱，被荐，以病免归。”周密原作和王沂孙此词当作于其被荐于元大都时。周密原词为《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本书已选入，请参读。② 驼褐：粗毛或粗麻织的短衣。狨：金丝猴。其毛柔长可藉。鞯：jian，衬托马鞍的坐垫。狨鞯，即狨皮制成的鞍垫。小队：《宋史·兵志》：“每三人自相得结为一小队。”此指结队而行的一行人。流澌：冰层下的流水。③“朔雪”四句：朔雪平沙：语本谢惠连《雪赋》： “朔漠飞沙。”朔：北方飞花：雪花。“蛾眉”及下之“琵琶”二句，用王昭君事。晋·石崇《明君词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按即王昭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琴操》：“昭君在外，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后人名为《昭君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④龙庭：本指匈奴单于祭天地鬼神之所，后代指北方少数民族割据政权之都。此指元大都皇宫。卮：酒杯。⑤“一枝”二句：芳信：此指梅花，反用驿寄梅花事。《太平御览》九七○载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意与作者《水龙吟·牡丹》：“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水边竹际。”同。“山边水际”与“水边竹际”均为幽人隐逸之所。⑥“江雁”二句，语本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⑦秦淮：秦淮河，在今南京市内。此代指江南。语本苏轼和王巩《南迁初归》诗：“归来万事非，惟见秦淮碧。” ⑧丝：语意双关，谐“思”字。

【译文】 身着驼褐轻装、跨着狨皮鞍具的一行人，夜渡流澌作响的冰河。广漠的北方沙原上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乱拂人面，一如当年昭君出塞的情景。琵琶也象昭君一样奏出凄凉的曲调，只是今日感赋的情境，更不同于当年出塞和亲。此时想必他们正在北国皇宫，被主人初以金杯劝酒，洗尘接风。

一枝报春的梅花，今日想来应难以寄与北去之人，唯与隐逸山边水际的幽人相对，独自怀抱一襟相思之情。春来只有江上的大雁独自飞回北方，远在天涯的故人却自是迟迟未归。故人归来之时江南已万事皆非，惟有秦淮河碧绿如故。试问这物是人非的愁苦，除我还有谁知？对着东风，满腹难言的愁绪空似垂杨，摇曳零乱千丝。

【集评】 清·陈廷焯：“上半阕是叙其远游未还，悬揣之词。数语是怀西麓正面。下半阕是言他日归后情事，逆料之词。”(《云韶集》)

近代·陈匪石：“碧山此词，有劝善规过之雅焉。……君衡非和亲，非沦落，故曰‘赋情不比当时。’加一‘更’字，若不能曲谅者矣。‘想如今’三字，诙谐而深刻。……‘初劝金卮’，未还之故，已不啻以赵孟頫视之，语似兴会，然在碧山，实极不堪之伤心话也。‘天涯人自归迟’，一合。不曰‘不归’，而曰‘归迟’，是终望其归，意仍忠厚也。‘归来’二句，令威华表之感，语极沉痛。”(《宋词举》)

近代·俞陛云：“碧山此作，上下阕之后段，颇见交情。且意有所属，谓即使能归，恐秦淮碧水依然，犹朝政仍苟安旦夕，此愁将谁语耶？(《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总案】 此词规劝被征召至元大都的陈允平还乡归隐，寓讽谏于深情，情辞沉痛而恳切。当是他隐居山边水际之时。及至王沂孙被胁迫出仕元朝的学正，归隐之际，更有“政恐黄花，笑人归较晚”“试语孤怀，岂无人与共幽怨”(《齐天乐·四明别友》)的难言苦衷。较之此词，情辞更为沉痛郁结，其自责、自怨、自愧、自省之心溢于言表，见出词人虽性格软弱，难禁胁迫，但又自别于那些一经出仕新朝，便安于任上优游岁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