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孙《天香龙涎香》

《天香 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②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③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④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⑤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⑥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⑦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⑧漫惜余熏，空篝素被。^⑨

【注释】 ①此词又见《乐府补题》，题云：“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按宛委山在越(今绍兴)。《史记·太史公自序》正义引《括地志》：“石菁山一名玉笥山，又名宛委山，即会稽山一峰也。在会稽县东南十八里。”宛委山房：为赋龙涎香者聚社之所。宛委山房主人是陈恕可，恕可字行之，固始(今河南沈丘县)人，以吴县(今苏州)尹致仕。自号宛委居士。同赋龙涎香者有周密、王易简、冯应瑞、唐艺孙、吕同老、李彭老、无名氏、王沂孙八人。龙涎香：据清代吴震方《岭南杂记》：“龙涎香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蔡绦《铁围山丛谈》：“政和中，太上于库中得龙涎香二，分赐大臣近侍。其模制甚大而质古，外观不大佳，每以一豆火爇之，辄作异花气，芳郁满座，终日累不歇。于是太上大奇之，命藉被赐者随数之多寡，复收以归中禁，因号曰古龙涎也。” ②“孤峤”三句：吴震方《岭南杂记》云：“上有云气罩复，则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铅水：此喻龙涎， 《岭南杂记》谓龙涎“新者色白……腻理光泽。”语本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骊宫：骊龙之宫。③槎：水中浮木。语本张华《博物志》：“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薇露：蔷薇花露。宋·陈敬《香谱》云：制龙涎香须“和以众香”。心字：明·杨慎《词品》：“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④甆(ci)同瓷。红甆，红色瓷盒。《香谱》云龙涎香研制成形后，“稍干带润，入瓷盒窨。”窨即窨藏。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令众香蒸过，入磁器，有油者，地窖窨一月。”冰环玉指：喻篆香之形状。《香谱》云龙涎香亦可“造作花子佩香及香环之类。”周密同题同调词亦谓：“宝玦佩环争巧。” ⑤“萦帘翠影”二句：《岭南杂记》谓龙涎香“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盖龙能兴云，亦蜃气楼台之例也” ⑥殢(ti)：酒后困倦。花碎：灯花爆碎。⑦小窗深闭：《香谱》云：焚龙涎香当在“密室无风处。”飞雪：宋·张镃《张约斋赏心乐事》谓试香在“十月孟冬”。⑧荀令：三国魏尚书令荀彧。晋·习凿齿《襄阳记》：“荀令君至人家尘处三日香。”荀令二句语本姜夔《暗香》词“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和吴文英《天香》词：“荀令如今老矣，但未减、韩郎旧风味。” ⑨篝：竹笼。素被：置于熏笼上的衣被。二句语本周邦彦《花犯》词：“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译文】 孤绝的礁石上云烟蟠蜷，月光下，层层波涛象巨龙蜕涌着灿灿的鳞辉甲片，被人乘夜从骊宫彩走的龙涎，如同金铜仙人辞国流下的沉痛清泪铅水。随着海风鼓动，潮水推涌浮槎，离骊宫故地越来越远。梦深未醒的龙涎，被与蔷薇花露一道碾磨成粉，在痛苦的煎熬中，化作魂凄魄断的心字篆香。被置于红瓷盒中待焚之际，还意外地看到形如冰环玉指、风姿绰约的同类，使人感慨不已。被焚的龙涎香，一缕翠绿的烟影萦绕帘幕郁结不散，仿佛是对昔日海天云气的依稀重现和无限恋眷。

多少回寒冷的冬夜里，香烟袅袅，灯花爆碎结烬，半醉困娇的她轻剪灯芯，经她抚弄过的灯火，其光辉如春天般明媚温煦。这故溪飞雪中小窗深闭、翠烟萦绕的情景，更其温馨美好。而今喜爱熏香的人顿然老去，昔日樽前般般风味全都转瞬即逝，被人忘却。惟有香灭烟尽后空笼素被上的余香，令人徒然悲叹惋惜。

【集评】 清·陈廷焯：“起八字高。字字娴雅，斟酌于草窗、西麓之间。亦有感慨，却不激迫，深款处得风人遗志。”(《云韶集》卷九)“碧山《天香》一阕，庄希祖云：‘此词应为谢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论正合余意。惟后叠云：‘荀令如今顿老’，必有所兴，但不知其何所指，读者各以意会可也。”(《白雨斋词话》卷二)

近代·俞陛云：“咏物工细之作，唐五代以来绝少，南宋较多。此词前半体物浏亮，后半即物寓情，咏物之名作也。起笔切合而极凝炼。‘蟠’‘蜕’二字尤工。‘萦帘’二句既状香痕荡漾，而以海山云气关合本题，在离合之间。后四句借香以寓身世今昔之感，开合有致。”(《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现代·夏承焘：“《乐府补题》是‘为元僧杨连真伽发宋陵而作。’‘大抵龙涎香……拟指宋帝。’王沂孙《天香》赋龙涎香云：‘一楼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或疑是指厓山覆亡事，非咏六陵。予案吕同词老此题结云：‘待寄相思，仙山路杳。’李居仁亦云：‘万里槎程’‘隐约仙舟路杳’，亦指厓山；《补题》诸家咏六陵，皆不限于六陵，或故意乱以他辞；其寄慨亡国，涉及厓山，尤情所应有；不能因此疑其与六陵无关。”(《唐宋词人年谱·乐府补题考·附录二》)

现代·唐圭璋：“此首咏龙涎香，上实下虚，语语凝炼，脉络分明。旨意当有寄托。‘孤峤’三句，言龙涎产地。‘讯远三句，言采之制香。。‘红甆’两句，言焚香之具与香之形状。‘一缕’两句，写香气散漫。此上片将香之始末俱已写尽。下片乃提空另写，逆入旧事。‘几回’两句，忆昔日焚香之时；‘更好’两句，忆昔日焚香之地。‘荀令’两句，跌转今情，纯学白石‘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句法。末以惜香之意作结。”(《唐宋词简释》)

【总案】 此词向被推为《乐府补题》的压卷之作，公认其寄托深婉。但亦在诸家认为《乐府补题》是为六陵或厓山而作的前提下，被以史徽实。征句索隐，遂有穿凿肢解之病。即使信史记载它是为厓山或六陵作，诗词与史还是不能作直接的概念、意义对应的。此词被誉为餍心切理，言近指远。上片龙涎生成、采制、窨藏，焚烧的景物意象，已非香品的制作、使用的简单再现，而是其在海天云气的自由生活中，被攫离故地，碾磨得心魂凄断，焚毁成灰之时，犹不能销尽他对往昔眷恋的遭遇、情思的表现，“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同时景物又以符合其感性特征、规律的自在呈现方式表现出我的感受。下片今昔焚香情事的强烈盛衰、哀乐对比和跌宕顿挫，与上片形成一物一人、一正一反、一顺一逆的开合有致整体，表现和强化的却是相同的对美好情事景物被毁灭成空、一去不返悲剧遭际的无尽哀婉、叹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