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书 愿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镜槛与香篝，雅憺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这首词的标题是书愿，也就是作者自写其理想愿望。

作为近代民主主义运动先驱者的龚自珍，他一生最大的理想愿望是什么？ 自不待言，首先是实现巨大的社会变革。他曾怀着高昂的政治热情在《己亥杂诗》中写道：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搂，不拘一格降人才。”诗中渴望借助风雷的巨大力量，去打破“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现状，呼唤天公为拯救祖国的危亡，为实现社会的变革，“不拘一格”地使大批济世之才脱颖而出。然而作者在这首《浪淘沙》词中所书写的“愿”,则是另一番光景，其中全然没有激荡的 “生气”、“风雷”,而是一个平静的缥缈清幽的世界，充满柔情旖旎，是他理想中的境界。词的大意是： 整理起我的图书，携带美人一同乘上兰舟去泛游太湖，在湖水湖风中看她梳头。此词所写的题材取自历史故事。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奋发图强，终于灭掉吴国。功成名遂后，他以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不能共安乐，便激流勇退，携带西施泛舟五湖，一去不复返。此词主人公即隐然以范蠡自喻，把携美人泛舟五湖的隐逸生涯作为自己理想的最后归宿。

“古来情语爱迷离。” (见龚词《天仙子》)龚自珍在看似潇洒悠然的词语中，蕴藏着深深的幽怨酸楚。让我们来抽绎此词的一些意象，以拨开词的“迷离”之雾。

“云外起朱楼”,朱楼起于云外，自然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此象喻词人心中的理想境界。“笛声叫破五湖秋”,作者在诗词中常常写到箫声笛声，如“箫一枝，笛一枝，吹得春空月堕时，月中人未归。”(《长相思》)“一箫与一笛，化作太古琴。”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他本人既爱听箫声、笛声，也爱自已吹箫吹笛。箫声与笛声二者的特点与效果並不相同。笛声嘹亮激越，箫声幽咽凄婉。词中凭借一支笛管的声音“叫破五湖秋”,竟能将肃杀衰颓的五湖秋色摧毁。可见笛声与作者所怀的“剑气”息息相通。这里的“笛声”即是象征词人对理想的追求。“镜槛与香篝，雅憺温柔。”镜槛即镜架，香篝即香炉外的笼罩，此处代指妆镜与熏炉。从词面上看，镜、炉二物为妇女闺房中的生活用具，体现出温柔乡的馨美、安宁，也象征着闺中女主人公情韵格调的高雅。然而词中的镜与炉还有深一层的含意。由作者的《柬秦敦夫编修二章》诗透出了其中消息：“君家有古镜，曾照汉时妆。三日不相见，思之心徊徨，愿身为镜奁，护此千岁光。”(镜)“君家有熏炉，曾熏汉时香。三日不摩挲，活碧生微凉。愿身为炉烟，续续君子旁。”(熏炉)诗前小序云：秦编修“固乾隆朝耆旧也，阅人多，心光湛然，而气味沉厚，温温然耐久长，适其家有汉物二，故遂假譬喻之词，为二诗以献，亦冀读余诗者，想见其为人。”以诗证词，寓意昭然。诗与词中的“镜” “炉”皆为“譬喻之词”,象喻作者心中美好人物与理想境界。以诗词之意逆志，也可想见龚自珍的为人。“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歇拍二句，情意绵长，写出了词中主人公对“汝”这位美人的炽热爱恋之情。

词人“书愿”的最终理想愿望，竟是委婉缠绵的“替侬好好上帘钩”、“看汝梳头”的儿女之情，以此对照龚自珍在诗文中发出的倡言变革的大睨雄谈，震聋发聩，惊心动魄，二者似水与火互不相容。其实，细加吟味，不难看出，在幽细绵丽的词语中透出一股奇杰不平之气。这里，我们可引作者的《台城》一词加以比照： “肯伺候梳妆，景阳宫里？” “景阳宫”,指南朝陈后主的宫殿。陈后主叔宝是历史上有名的荒淫无道的帝王，他即位后，不理政事，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日与妃嫔佞臣宴饮赋诗行乐。祯明三年，隋兵南下过江，陈后主与宠妃张丽华、孔贵人匿入景阳宫井中。至夜，为隋兵搜出，执至长安。所引二句意谓： 岂肯在景阳宫中伺候帝王后妃梳妆打扮？词人借景阳宫旧事影射现实，抒发内心的悲愤之情，这在当时确实是惊世骇俗的大胆之言。词的主人公不愿低眉折腰去侍奉陈叔宝式的亡国之君，而甘心情愿在太湖的山光水色中服侍、陪伴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潇洒送日月。两相对比，不肯“伺候梳妆”,宁愿“看汝梳头”,一憎一爱的感情何等鲜明、强烈。仿佛在静谧的秋空，隐约听到风雷滚滚之声；在平平悠悠的太湖水底，看见江涛汹涌而起。

作者曾在诗中作过这样的夫子自道： “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二句意谓庄子和屈原两人的灵魂精神，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心灵深处。诚然，龚自珍作品中所呈现出的那种汪洋恣肆、凌厉飚发、瑰丽新奇的浪漫主义风格，显然受到庄子特别是屈原的很大影响。“书愿”这首词即蕴涵着楚骚的叛逆精神，词中幻构的女性形象，正是从屈原《离骚》中香草美人的象征性意象点化而来。“美人如玉剑如虹” (见所作《夜坐》),美人与剑都代指作者心中的理想，本词中这位和“我”同上兰舟、雅憺温柔的美人“汝”,正是用以托喻作者所追求的美好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