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流沙河诗集

作者简介 流沙河，当代诗人。原名余勋坦。1931年11月11日生于四川省金堂县城。1948年在成都读中学时，开始写作。在成都《西方日报》、《新民晚报》、《青年文艺》等报刊上发表诗歌、短篇小说等，加入本地中学生组织的青年文艺社和麦穗文艺社。1950年在《川西日报》副刊上发表一些诗歌和短篇小说，同年9月被作家西戎介绍到《川西日报》副刊任编辑和见习记者。其间与人合写中篇小说《牛角湾》。1952年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同年9月调四川省文联工作，先后任创作员和《星星诗刊》编委。1954年参加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1955年在《西南文艺》上发表《寄黄河》等优秀诗篇，受到好评。1956年出席全国青年创作会议，进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中国青年出版社),诗歌集《农村夜曲》(重庆人民出版社)。1957年出版诗集《告别火星》(作家出版社),发表组诗《草木篇》(1957年《星星》第一期),作品以白杨、藤、仙人掌、梅、毒菌为赋，抒发爱憎之情，寓意颇深。但却被错划为右派。此后，在省文联工作。1966年5月，被迫回家乡做锯木工谋生，历十二年。1978年到金堂县文化馆工作。复出后发表了不少诗作，《故园六咏》荣获1979—1980年全国优秀新诗奖。现任《星星》诗刊编辑。
内容概要

故园九咏

我家

荒园有谁来！ /点点斑斑，小路起青苔。/金风派遣落叶，/飘到窗前，纷纷如催债。/失学的娇女牧鹅归。/苦命的乖儿摘野菜。/檐下坐贤妻，/一针针为我补破鞋。/秋花红艳无心赏，/贫贱夫妻百事哀。

中秋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赤脚裸身锯大木，/音韵铿锵，节奏悠扬。/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啃完春，啃完夏。/晚归忽闻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节，/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妻说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要洗衣裳，/不如早上床。

芳邻

邻居脸上多春色，/夜夜邀我作客。/一肚皮的牢骚，/满嘴巴的酒气，/待我极亲热。
最近造反当了官，/脸上忽来秋色。/猛揭我的“放毒”,/狠批我的 “复辟”,/交情竟断绝。他家小狗太糊涂，/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我说不要这样做了，/它却听不懂，/语言有隔阂。

乞丐

门外谁呼唤？/河南父老，逃荒来讨饭。/“俺们不是坏人！”/怀中掏出证件。
东家端来剩菜汤，/西家端来陈饭。/儿学英文识begger(乞丐),/这回亲眼看见。愧我书生无能，/敢怒不敢言。/呼儿送去冷红薯，/羞见父老，掩门一声叹。

哄小儿

爸爸变了棚中牛，/今日又变家中马。/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 爸爸驮你打游击，/你说好耍不好耍？/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莫要跑到门外去，/去到门外有人骂。/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焚书

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 / 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

夜读

一天风雪雪断路，/晚来关门读禁书。/脚踏烘笼手搓手，/一句一笑吟，/一句一欢呼。刚刚读到最佳处，/可惜瓶灯油又枯。/鸡声四起难入睡，/墙缝月窥我，/弯弯一把梳。

夜捕

儿女拉我园中去，/篱边夜捕蟋蟀。/静悄悄，步步侧耳听，/小女握瓶，小儿照灯火。一回捕获八九个，从此荒园夜夜不闻歌。且看瓶中何所有，/断腿冤虫，悲哀与寂寞。

残冬

天地迷蒙好大雾，/竹篱茅舍都遮住。/手冻僵，脚冻木，/破烂衣裳空着肚。/一早快出门，/贤妻问我去何处。我去园中看腊梅，/昨夜幽香吹入户。向南枝，花已露，/不怕檐冰结成柱。/春天就要来，/你听鸟啼残雪树！

年轮

锯断一棵树/仔细看年轮 大圈套着小圈/一圈一圈失去的年华/新年围着旧年/一年一年换来的圈纹/一圈一年/树龄可数/一年一圈/层次分明/这是树木写的备忘录/死后发表/留给我们 能读出哪一年最温柔/能读出哪一年最寒冷/雨年的一圈柔/旱年的一圈硬/太阳黑子周期十一年，/年轮可作旁证 锯不掉/砍不完/刮不尽/不像我们的日记本/墨水要褪色/纸张要破损/怕日晒雨淋/怕虫蛀鼠啃/更怕突然被抢走/被撕/被焚 树木都有清晰的回忆/一生经历详细写在心/倒是我们常常地健忘/早晨忘了昨夜的阴森 但愿人如树/心中有年轮

妻颂 (节选)

献给我那平平常常的妻子/献给那些温柔的和泼辣的/娴婉的和粗犷的/聪明的和迟钝的/漂亮的和丑陋的/活着的/死了的/疯了的/残了的/成千上万的/与丈夫共患难的/可敬的妻子

一

难忘的荒谬的年代里/爱我的只有你一个人/爱我那招人嫉恨的诗句/爱我这引人怜悯的书生/ 爱我苍白的清瘦的面容/爱我忧郁的迷蒙的眼睛 爱我的头发浅黄柔软/爱我的鼻梁挺直端正 爱我惹人笑话的口吃/爱我悠缓而又低沉的语音 爱我爱花如酒徒爱美酒/爱我爱书如财迷爱黄金 爱我从来不阿谀逢迎说假话/爱我从来不落井下石昧良心
爱我常常低头如梦似地沉思/爱我突然涌出滔滔的激愤 爱我身处逆境读书遣愁/爱我孤芳自赏浅唱低吟 爱我囊中空了活得清清白白/爱我衣裳破了补得齐齐整整 爱我不觉得打扫厕所下贱可耻/爱我不讳言被划定的政治身分 爱我可悲的倒霉/爱我可笑的自尊 爱我不会努力表现争取摘帽/爱我心安理得甘愿劳动一生 爱我比傻瓜更傻/爱我比聪明人更聪明 爱我一脸苦笑向你点头问好/爱我诙谐地嘲讽着命运之神 爱我绝不向外人诉半句苦/爱我常常感慨他人的不幸爱我的心肠硬中有软/爱我的骨头软中有硬 爱我见你就脸红/爱我不会讨好女性
爱我寄给你的秀美的字迹/爱我交给你的诚实的感情 爱我一说谎就露出破绽/爱我做假做得太不高明 爱我的情诗又朴实又美丽/爱我不认为你的爱出于怜悯 爱我糊糊涂涂不知浩劫将至/爱我欢欢喜喜七夕与你结婚 爱我拚命锯木供家养口/爱我在工场上赤脚裸身爱我粗茶淡饭怡然自得/爱我戒酒戒烟处处节省 爱我早上离家吻你三遍/爱我一直燃着不息的青春 爱我冷对着抄家打人不卑不亢/爱我静观着国难家灾不惧不惊 爱我被三两个恶棍公开侮辱/爱我被千万个好人暗中尊敬 爱我挨打回家还在讲着笑话/爱我三餐喝粥还在说诗论文 爱我耻笑抬轿子吹喇叭的诗痞/爱我一字不发表仍然是个诗人 爱我夜间摇醒魇梦惊呼的你/爱我坐在枕边守你直到天亮 爱我忍饥等你回家来一起用饭/爱我掏出最后一块钱送你远行 爱我吵架之后与你很快和解/爱我和解之后对你更加温存 爱我比谁都熟悉你的思路/爱我比谁都贴近你的心灵 爱我走哪里都揣着你的照片/爱我至今跳动着初恋的童心 人间唯有你爱我的一切/包括爱我的愚蠢和无能
作品鉴赏 流沙河是一位很有个性很有特色很有才华的诗人，他的《草木篇》几乎是家喻户晓的。《草木篇》是流沙河50年代少年气盛时的作品，借草木批评了一些世态，被横加论罪，最终诗人被打成右派分子。从艺术上说，《草木篇》虽然多少受到一些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的启发，但《草木篇》完全是来自生活体验的独创性作品。《流沙河诗集》是流沙河1983年出版的诗集，这里我们鉴赏的几首诗都是在对于“文化大革命”生涯的回忆中产生的。流沙河的这些诗，都是他体验生活的产物，他的诗都是生活感受的升华和诗化。列夫·托尔斯泰说过：“生活是真实的东西。人所体验到的一切留在他心中成为回忆。我们永远是以回忆为生的。”流沙河的诗，正是他对生活坎坷痛苦经历的一种审美回忆。写自己的真实体验是流沙河的优势，也是他从一开始写诗就找到的路子。流沙河的才华表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能以审美的心灵来回忆，而且发现诗。鲁迅说过：“宝贵的文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换来的东西”。流沙河正是这样，他的诗是用生命写成的。歌德说过：“依靠体验，对我就是一切，臆想捏造不是我的事情。我始终认为现实比我的天才更富于天才。”流沙河不仅有丰富的经历和体验，他还很善于把生活转化为诗。在日常生活中流沙河也许是忧郁的，痛苦的，然而他的作品是幽默的，洒脱的。他把痛哭眼泪吞下肚子里去，而把艺术品呈现在读者面前，玩味审美的愉快。以《故园九咏》来说吧，《芳邻》诗写对市侩小人的失望和鄙视，但写得多有意思：“他家小狗太糊涂，/依旧对我摇尾又舔舌”,这是反讽，因为糊涂的恰恰不是小狗，而是主人。小狗有情而主人无情。“我说不要这样做了，/它却听不懂，/语言有隔阂”。表层是幽默，深层是暗示。《哄小儿》写得真是心酸，读后禁不住发问：这其间的因果关系到底如何？比起流沙河早年的《草木篇》来，《哄小儿》的艺术高明多了。短短十二行诗，把“文化革命”中的世态写得淋漓尽致。这首诗以哄小儿的口吻道来，尤其传神。《焚书》的“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既是描写，又是暗喻，还是双关，极巧妙地活用了技巧，获得很好的艺术效果。《夜捕》表明流沙河很会提炼思想，然而又含不尽之意在言外，真做到了用意象来思考。《故园九咏》的语言，也是很成功的。《中秋》写丈夫请妻子赏月，而妻回答说： “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该洗衣裳，/不如早上床！”在这里，丈夫多少有一点怅惘，有一点失望，有一点自讨没趣，然而诗人只白描几句，就与妻子开了个玩笑，从诗来看，倒做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流沙河炼字炼句的功夫也不同寻常：“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读到这种地方，我们只好说最高的技巧是看不出来技巧。《妻颂》写于鸭绿江北岸，如果我们分析不错，也就是说，诗人不仅要在时间上，而且要在空间上与所写对象拉开距离，构成一种回忆的态势，这样才能真正进到审美观照情境。《妻颂》所歌颂的，是同甘苦、共患难的精神。诗写得稍嫌太实在了，有点儿像夫妻间的情书，但它的特点正在于真实，生活气息浓郁。读者在这里所注意的，是诗人的精神和风姿，是妻子的品德和情操。《妻颂》有些像是一首特殊的叙事诗，或者说一首抒情诗形式的叙事诗。它没有情节，但却有最富于生命力的事迹和细节，而且还刻画了双方的性格。在“诗化生活”这一点上，流沙河创造了一个当代奇迹。我们知道，徐志摩是主张诗化生活的，他的生活虽然折腾得苦，但总是好多了，优越多了，他的诗化生活是贵族式的。流沙河的诗化生活，是贫穷低贱到极点以至于成了阶下囚的诗人的诗化生活。诗，连累了流沙河，也帮助了流沙河，愿诗神永远保佑流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