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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洪流 [波兰]显克微支
释义

洪流 [波兰]显克微支

【作品提要】

17世纪50年代,瑞典武装入侵波兰。波兰人民奋起反抗,涌现出了很多爱国英雄。克密达出身于一个爱国贵族的家庭,其父欧尔夏曾多次救过老战友、劳达河畔贵族毕里维奇的命。毕里维奇立下遗嘱,将自己的孙女奥仑卡嫁给他。但克密达这时却和一帮强盗、杀人犯、亡命徒混在了一起,胡作非为,激起了劳达贵族对他的痛恨,导致他们相互仇杀。他自己也失去了奥仑卡的信任。后来他在和沃罗德雅夫斯基的一次决斗中受伤,但沃罗德雅夫斯基没有杀他,而是介绍他去利德昔维尔公爵麾下为祖国效力。他对公爵言听计从,以为他是拯救波兰的英雄。但在知道他是卖国贼后,克密达毅然与之决裂,改名为拜毕尼契,投奔了波兰爱国阵线。接着,他找到国王卡齐米日,在其领导下立下赫赫战功,并于无意中救了奥仑卡。但是,这时他接到了新的出征命令。为了保卫祖国,他放弃了与心上人见面的机会,踏上了新的征途。

【作品选录】

第九十二章 

会战由此揭幕了。

统领纵马来到克密达军前。

“拜毕尼契,给我冲!凭主的圣名,给我猛扑那线!”说着,他用权杖指向那盔甲鲜明的敌方骑兵团队。

潘·安德烈一声喝令:

“跟从我!”跟着他紧刺马刺,疾骋猛奔,直扑河口。

他们猛驰向前,快得胜过那离弦的疾矢。战马都竭尽全速,狂奔疾走,马耳都贴到了后面,马身探向前面,简直像是那追风的猎狗。骑者都猫腰向前,贴伏在马鬃上。嘴里呐喊着,马鞭还猛抽牲口,牲口此刻简直奔得蹄不着地。他们一股猛劲,直扑河川。他们逢水过水,遇河过河,他们扑下一道宽阔的河滩,这儿是沙滩,地势又平整;跟着他们就蹿上了那方河岸,而且一下结成整路战群。

敌方重甲骑兵一见,便催马来战,开头马队走的是慢步,跟着便走快,但并不很快。待敌兵驰前离克密达队列只二十码远时,只听得一声军令:

“开火!”

于是成千只掣拿手铳的胳膊伸向前来。

敌兵全列,从这头到那头,整路地腾发出白色硝烟。两列战群顿时杀做一团。头一个回合,战马都直立起后腿,而在那鏖杀兵马的头顶,高高擎起的则是霍亮的军刀,全线军刀闪灼,宛似那银蛇电闪,从这头灼亮到那头。凶恶的刃锋砍劈声,砍劈那盔兜,砍劈那胸甲,叮叮当当,声响一直传到河这岸。酷似那无数铁锤,在铁砧上猛击钢板。鏖杀的战线扭曲着,一下变做为弦月形。这是因为中路德人骁骑怯了力,给鞑靼兵头一阵冲锋打退了后,而两翼方面,冲力不强,敌兵便在原地守住了阵脚。但甲士兵马,容不得中路给突破,于是,展开了一场可怕的屠戮。一边是高人大马,通体铁甲披挂,连人带马扑压前来,而另一边,则是身着灰服的鞑靼兵,他们养精蓄锐,以不可置信的敏快,猛劈猛戳,那种猛快,只有非凡的灵捷,只有持续的实战锻炼,才能杀出如此的高妙。这很像是一群伐木工,扑进一座深树密林,于是你听得的,只有手斧砍斫声,然后一会一会,恐怖的重仆声骤起,某棵高木伟材便砰然委地了。此刻战场也是如此,每会每会,某个骁骑灿亮的带盔的头一磕,跟着那硕大体躯便滚落马下。克密达的兵马,钢刀闪处,映亮的是他们的眼,可刀花盘绕的,则是他们的脸,是他们的头眼,是他们的膀手。这些身高体壮的敌兵,即便高举重剑也无用,因为还没等得他劈下重剑,他已觉得一绺冷气戮入体内;于是剑便从他的手中扔掉,他那鲜血淋漓的脸,便一头扑到马脖儿上。这很像是群蜂肆虐,很像谁进入一处果园,为了摇落树果,在摇树时惹恼了成群的黄蜂,不管这人怎么用手赶拂也罢,闪避也罢,想求无事,可都徒然。群蜂只是向他奔袭,它们精明极了,它们用锐刺刺他的脸,刺他的颈,反正每只奔袭的黄蜂,好歹都得给你刺一家伙。克密达的暴戾的兵马,既然经历了无数次鏖战的锻炼,如今杀得多么凶恶啊!他们扑向前去,又砍,又劈,又戳,越来越执拗地向人间撒布死亡和恐怖。他们占了敌手的上风,完全像是那剑术高超的侠士,战胜那身虽粗壮却不习武艺的莽汉似的。因此,德人骁骑殒命落马的越来越稠,越来越快。跟克密达自己正面交锋的中路敌阵,给杀得越来越弱,随时随刻,敌阵就得给杀穿。指挥官的军令,指示士兵递补缺口的吆喝,没哪个听,它们完全淹溺于喊杀声中,淹溺于狂暴的喝彩声中。敌兵没法快速地聚拢成阵,而克密达则加劲紧逼。撒平哈赠给他的那副锁子甲,他披挂在身。战斗起来,他犹如普通士兵,双胞子小克叶姆里奇和索罗卡伴从于他,他们的职责,就是卫护他们的主人。每会每会,但有谁或左或右近得身来,他们狠狠地便是一刀。而克密达呢,将栗色马一带,总是扑向战斗的纵深。他既已尽得了潘·米海依尔的刀法绝招,加上力大无穷,所以他拾掇人命又干净又利落。一会一会,他满刀砍劈;一会一会他只用刀锋挑;一会一会他只划小圈儿,但快如疾闪,刀花过处,一名骁骑便头磕心口,跟着宛如雷殛一般甩倒马下。因此,面遇这个可怕的人,任谁都得退走。

最后,潘·安德烈对着敌方旗手的太阳穴猛砍一刀,此人顿时发出一声俨如给割了脖儿的雄鸡的尖啼,敌旗便从这人的手里扔下。此时,中路阵脚已给突破。给打得溃不成军的左右翼,即刻乱做两团,惶惶悚悚向普鲁士兵马那方窜去。

克密达纵目前眺,从那突破的中路,看向那纵深战野,一下发现,有一路红色龙骑兵团队,如同风驰电掣般地来赶援已给击溃的敌骑。

“没什么,攻上去!”他想道,“反正沃罗德雅夫斯基一会功夫,就要攀上河滩来助战的。”

也正是这瞬息间,他听得火炮的雷吼,炮声高到震天动地。而卜卜的铳枪,则从壕堑里向外猛射,射向冲锋在最前面的波兰兵马。整个战地,硝烟弥漫,就在这漫漫硝烟里,克密达所属的自愿兵和鞑靼兵,便跟敌方龙骑兵接战起来。谁知在河的那岸,这会却无有任何王军兵马前来助战的模样。

敌方正是故意放克密达渡过河滩来的,此刻,敌方枪炮骤发,用那可怕的弹雨,彻底封锁了河滩通路,打这儿哪怕一只活人的脚都没法过。

潘·柯尔萨克的兵马开头试了试,给枪炮打得狼狈退回。跟着,沃尼罗维奇中队扑进河滩中路,又给打回。诚然,退回是慢慢的,因为这是王家近卫团队,是全军最果决的一支兵马,可结果,一下就损折了十二个知名的贵人,另加十九名士兵。

连接主战场的唯一通道,便是这河滩,滩口水面,此刻噼噼砰砰溅落的,都是那铳丸弹片,密得就像那浇泼的雨点。敌炮火弹飞曳向河那岸,火弹一落,地面就四迸起砂云尘雾。

哥斯叶夫斯基骤马来到,他亲眼见到了这一切,一下他就明白了,任何一个活人要想涉河过岸,那是绝无可能的。

尽管如此,渡河涉滩,仍可能是决定战局的关键。于是就见统领,脸色庄严,怒眉蹙竖。透过瞭望镜,他把敌军全线巡察了一阵,跟着便嚷声传命:

“快马传命哈桑·拜;如他办得到,就让牧人兵马由深岸渡河,直取敌方后营。车队里有什么,谁取谁有!那儿无有火炮,全靠白刃格杀。”

骑差纵马而去,坐马凭一口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统领自己又来到柳林草地上,在那儿扎阵的是劳达中队,他来到中队面前,住了马。

沃罗德雅夫斯基正留在中队的最前面。他闭口不吭一声,脸色显得阴郁。可眼睛的溜溜瞟着统领。小胡儿直打哆嗦。

“你怎么看呢?鞑靼兵过得去么?”统领问道。

“鞑靼兵过得去,可克密达完了!”小个儿武士道。

“如主在天!”统领蓦然嚷道,“不过我以为,这个克密达,只要两肩荷有一颗脑袋,他就只会取胜,绝不会完!”

沃罗德雅夫斯基没回口,可心里思忖:

“如今过河顶要紧,如一个团队没法过,何不就派五个?!”

统领通过瞭望镜,把河那岸克密达混杀的战地观察了再观察。这时,小个儿武士怎么都忍不住了,带马贴近统领,刃锋朝上擎刀在手,说道:

“大人阁下,如有军令,我想在滩头再试一试。”

“住口!”哥斯叶夫斯基厉声止喝道,“那些牺牲了的,对我已尽够了。”

“可那岸咱们的兵马在完结。”沃罗德雅夫斯基回说道。

果然,喊杀声刻刻变大,刻刻变清晰。显然是,克密达兵马正撤向河岸来。

“如主在天,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统领猛喝一声,跟着如雷霆疾闪,纵马扑向沃尼罗维奇中队。

是的,克密达是在撤退。他们跟敌方红色龙骑兵接了仗,他的兵马抖擞余勇,更使出最后的力量,与敌兵硬拼硬杀,但无奈他们都已累得气都透不过,杀累了的手简直都举不起了,兵勇落马的越来越频密。他们只指望瞬息间,从河那岸开来援兵,正因有这一线希望,才给他们凭添了勇气。

半个时辰过去,“杀呀”的吆喝声已再听不着。而那敌方,保加斯拉夫的重甲骑兵团队却又赶来给红色龙骑兵增援。

“我死期已到!”克密达一眼见到从侧翼接近前来的敌重甲骑兵,心里便这么盘算道。

但作为果决军人的他,对自己的话,对自己的胜利,从不曾有片刻迟疑过。长期的艰险的实战,也给了他丰富的交兵知识。于是,哪怕黄昏闪电,瞬息起亮到瞬息消失都没他那快法,潘·安德烈脑里一下兴起个念头:显然,这是因为王军没能渡得河滩,杀向敌军,既然他们不能,我何不就引带敌兵,接近我军,以便那岸我军更方便地接手交战呢?

保加斯拉夫团队此刻已漫野横掠而至 ,离他都不超过一百码远了。只消眼霎功夫,他们就能杀向鞑靼兵,就将把他们打得五离四散了。说时迟,那时快,潘·安德烈把羌笛朝嘴里一衔,拼命地尖声吹响,这一声尖笛,惊得最贴近的敌龙骑兵战马,都蹿起了马屁股。

顿时,别个鞑靼头目,也吹响了羌笛,于是,狂飙厉飓都没那么迅疾,鞑靼骁士遵从笛声,调转了战马,滚起阵阵尘砂,飞逸而走。

敌方残剩的甲士骑兵,红色龙骑兵,和保加斯拉夫团队则衔尾后随,全速追逼。

军官们的喝令声,此起彼伏:

“Naprzod!”

“Gott mit uns!”

军令声势如风飙,于是人们见到了一幕奇观。在那宽广的草地上,乱七八糟狂奔的是那鞑靼骑队,他们直向滩头退去,而在那滩头之上,弹丸雨落。可他们仍向滩头退去,快得如天马生翼。每名鞑靼兵都使出了绝技,他们贴卧于疾奔的马上,藏身于马鬃内,贴伏于马脖下,就这样退,并没向追击骑兵发射如云的箭矢,他们只是狂奔,而那奔驰的马群,简直都像是失主的坐马了。紧跟后面的,是号嚷着的,呵喝着的,橐橐踹踏着的高人大马,这些人个个右手高举利剑,那剑光灼灼,寒气逼人。

滩头越来越近,最终只剩半个复浪远。鞑靼马分明已使出最后的余力,可他们和追击的骑兵间距却越来越近。

不大一会,前列追兵已能举剑砍劈得鞑靼后队了。滩头已在左近,似乎只需纵马数步,战马便能扑上滩头。

蓦然间,出现了蹊跷事儿。

请瞧!正当鞑靼骁骑奔向滩头时,猛听得一声羌笛尖鸣,紧跟着,这羌笛的尖鸣,传之于两翼,然后闻之于骁骑全队。这整路鞑靼兵马,并不扑向河川,以便渡河保命,反而豁然一散,全队一分为二,以飞燕般的轻盈,各向左右两面狂窜,他们临水沿河,相背遁逸。

亡命直向矮小的鞑靼兵肩头猛扑的敌方各路重甲团队,此刻,马速都已快到最大限度,骑兵没法刹马止步,战马便以如前的冲劲,冲入了河川。直待马窜进河心,骑手这才把暴烈的牲口刹定。

敌方火炮,还在雷响,照旧向沙质河滩撒落下铁弹骤雨。轰了一阵,炮才住口,因为炮手要给自家兵马:炮下留命。

可哥斯叶夫斯基等待的,正是这千钧一发良机。因为恰恰救兵可以借此渡河了。

敌方骑兵还没离得河面,可怕的沃尼罗维奇王家近卫中队,便如那风暴似的,卷掠前来;随后是劳达中队,柯尔萨克中队,统领自麾的两路中队,和自愿兵中队,殿后的,则是米海依尔·利德昔维尔公爵统麾的甲士中队。

“砍呀,杀呀!”恐怖的呐喊,雷响于空间。

普鲁士各路团队已来不及止步、集结,甚至连掣刀举剑都已来不及,沃尼罗维奇中队已如风卷残叶,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一鼓作气,粉碎了红色龙骑兵,击退了保加斯拉夫团队,一下将他们切断为二。然后漫野赶杀,把他们赶回普鲁士中军阵地。

片刻功夫,河面血染殷红。敌炮重新轰鸣,但为时已迟,因为立陶宛八个骑兵中队,以隆隆霹雳之势,在草地上扫荡前去。整个战斗于是转向了河那面。

统领自麾亲兵中队,飞扑前去。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溢,二目雷火闪灼。因为他的骑兵一旦渡过河,他取得胜利便有了把握。

各路中队,竞相砍戳,赶杀前面乱做一团的敌方骑兵残部,和龙骑兵残部。由于敌方重甲骑兵很难快溜,他们只能靠发射铳枪,返身回击追兵。

瓦尔达克,保加斯拉夫,和以色列,只得派出他们手中的所有骑兵,来阻击敌方凌厉攻势。同时火速调集步兵,列阵待敌。一路一路团队从后营开出,他们都把重矛杆托搁在地面上,让矛尖前指,人人像斗士似的猫腰待敌。

后列枪兵,则向前掣平枪管。而在各路团队的列列方阵中间,敌兵忙忙碌碌地在赶扎炮阵。无论保加斯拉夫,或无论瓦尔达克,以色列,都不敢自诩,他们的骑兵能跟波兰骑兵相持很久,他们整个希望寄托的,乃是自己的炮兵和步兵。这时,敌方步兵已和王军骑队面面相遇。而这一时会之来,正不出普鲁士各路将领所料。

立陶宛骑队以凌厉的攻势猛扑敌手,敌方止遏不住,简直连片刻都止遏不住。而猛杀头阵的王军各路铁甲骑士团队,如楔劈裂木,楔入敌阵,连一支长矛都没折断,便干净利落地杀进了纵深,赛似那艨艟巨舶,乘风破浪,一往无前。铁流愈来愈近,愈来愈分明。时时、时时,见到铁甲骑士的马头,一会一会腾跃于普鲁士兵马的头顶上。

“紧守阵脚!”立于方阵前面的敌步兵军官在喝嚷。

听命的普鲁士兵卒,更加把脚牢钉在地面上,人人把手膀伸直,紧绰着长矛。所有人的心都怦怦在狂跳。因为威风显赫的铁甲骑士业已来到,他们已近在眼前了,而且直截了当要向他们扑杀前来。

“开火!”军令这么在吆喝。

方阵里面的第二路第三路队列的枪兵开了火。顿时,硝烟笼罩了阵前兵卒。一会功夫,杀近的中队兵马的喝吼,越发贴近。他们已近在咫尺!于是,顿然就在这硝烟磺雾间,前列敌兵一眼便见到,正是在他们的头顶上面,踹踢下的是数千马蹄,见到那歙张的马鼻,那焰火般的马眼;一阵矛折的咯吧声,刺耳听得。跟着一阵可怕的呐喊,响彻于空际。波兰人呐喊:

“杀!”

德意志人哀号:

“Gott erbarme Dich meiner!”

敌兵团队一下给打散,给敉平;而在别路团队的空间,火炮开了口。其他中队兵马杀进。每一路中队,都杀向一重剑山矛树;当然,并非每一路中队都能敉平这每一重“山”“树”,但波兰王军的可怕威力,确然无有哪路中队能胜过沃尼罗维奇中队的。战场上见不着别的,见到的只有成群的身着黄色制服的敌方步兵,在胡乱逃命,他们逃向别路团队,而别路团队同样也不能幸免,同样也在挨揍。

另一支身着灰色制服的骁骑在追击残兵败卒,他们用刀砍,用马踩,嘴边一条声喝嚷:

“劳达兵!劳达兵!”

是的,正是沃罗德雅夫斯基领带自己的中队兵马,在杀向第三座敌兵方阵。

别路王军兵马继续遭到凶顽的阻击,胜利仍有可能倾向于普鲁士一方。

特别敌方后营仍扎有两路生力团队,敌方只要后营无损,这两路生力团队随时都会杀出。

瓦尔达克确然昏了头。而以色列此刻不在后营,因为他跟骑兵在一道。因此中军指挥,事事由保加斯拉夫运筹张罗。他在指挥全局战斗,他眼见险象增生,便立即指派潘·布叶斯领带这两路后备兵马。

布叶斯踊跃催马,谁知半个时辰,他便丢盔曳甲,面无人色地奔回。一赶奔到保加斯拉夫跟前,他就嚷道:

“牧人兵已拿下了后营!”

顿时,从右翼方面,传来非人的号吼。这号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猝然间,大群瑞典骁队,狼奔豕突,奔突前来;奔在他们后面的,是光头光脑手无寸铁的步兵;紧跟步兵后面的,则又是由吓得六神无主的驭马拉拽的车队,这些马乱奔一气。这乱嘈嘈群体,都杂七杂八地从后营窜向扎阵在草地上的步兵。他们扑近步兵,撞乱了步兵的阵脚,把他们冲散,特别是那些前列步兵,他们本已给立陶宛骁骑逼得无有立脚之处了。

“定是哈桑·拜杀进了后营!”哥斯叶夫斯基狂喜地嚷道。跟着,他派出最后两路中队兵马,他们已得到很好的憩歇,如今活像是雄鹰展翅,飞扑杀前。

这两路中队兵马杀向敌方前列步兵。而慌乱的驭马拽着辎车从一侧堵住了步兵的去路。于是,敌方最后一座方阵,仿佛遭到锤击似的,豁然迸散。堂堂的整路瑞典普鲁士兵马顿时混做一群。骑兵混进步兵,步兵混进骑兵。人给撞倒,给踩踏,我揪你,你揪我,互相窒死。人们甩掉衣服,扔下了盔甲,只图逃命,王军骑兵赶杀前去,砍劈他们,踹踩他们,把他们糜做肉泥。这打的已不再是一场败仗,而纯然是一场剿灭,是一次最可怕的凶杀。

保加斯拉夫眼见一切已完,决定自保性命,另外,他想起码保存一点儿骑兵。于是,他竭尽超人的努力,方罗致得数百名马卒,然后沿着左翼阵地,向河口方向狂遁。

他已从主战场脱了身,谁知米海依尔·利德昔维尔公爵麾领他的铁甲骑士扑向他的侧后,只一个回合,便把他整路队伍打得落花流水。打了这个败仗,保加斯拉夫人马就给彻底打散,他们或单个儿逃,或成小群地逃。他们只靠马腿跑得快,才留得残生。

铁甲骑士事实没作追击 ,他们杀向了主战场敌方步兵,所有其他中队步兵,此刻都给砍做了碎片。

保加斯拉夫溃散的分队兵马,越野猛跑,简直像是那散了群的惊弓之鹿。

保加斯拉夫骑着早先为克密达所有的那匹黑马,快如疾风,猛奔猛突。尽管他呼天抢地,招揽溃勇,总是徒然,最后只揽得几十名残兵在身边。无有人服从他,每人都在各行其是,只图各自逃命。但他毕竟有可庆幸之处,因为他眼见自己已逃出了奇灾大难,他的前面竟无有一名追兵。

可他高兴得过早了。并不曾等他走过一千码远的路,前面就猛听得号喝声,一队身着灰服的鞑靼兵,已从河口向他扑来。这队兵马正是埋伏河岸,觅机歼敌的。这兵马非别,正是克密达和他的部众。

原来,他把敌兵引向河滩后,便撤离了战场,转到这儿来,以便阻截敌兵逃路。

鞑靼兵眼见这支骑队,如此松松垮垮,垮垮松松,下手当然便当了。于是展开了一场追杀战。常常由两三名鞑靼兵,拾掇一名敌骑,而敌人自己并不回手。更经常的是,敌兵竟把剑锋抓在手里,而把剑把儿递给鞑靼兵,号求慈悲。鞑靼兵心中有谱,这许多俘虏他们是没法都解送回家的,因此只留付得起赎金的军官。对普通士兵直截了当就开刀割喉,甚至没等他喊一声“主!”他便完结了。那些还在逃的,鞑靼兵追上前去,一刀就连肩搭背砍做两半;那些尚未落马的,鞑靼兵便撒马索子,把他们活活捉来。

克密达好一阵只是在战场上打旋,砍杀敌骑,觅寻保加斯拉夫。终于他见到了他。因为从他那匹坐马,从他那蓝色绶带,从他那簪插黑色驼羽的圆檐帽,他便将他认出。

公爵连人带马奔得汗气蒸腾,因为刚刚有两名诺盖兵跟他交了手。有名诺盖兵,他开手铳结果了,另一名,他用长剑捅了他。现在呢,他见到,从这面向他扑来的鞑靼兵,人数较多,从那面扑来的,又有克密达。因此,他猛刺马刺,抄直扑前,那快法俨如给猎狗穷追的一匹快脚鹿。

五十多名骁骑结做一体,紧追在后。并非所有战马都跑得一样快,因此,这五十余骑的队形很快便化做一条长蛇,蛇头是保加斯拉夫,蛇颈便是克密达。

公爵紧伏鞍鞒,那黑马跑得蹄不沾地。只见绿茵草地上,一绺黑闪在猛穿,又酷似那掠地的黑燕在疾翔。而那紧追的栗色龙驹,把马脖儿探长,亚似一只鹳鹤,两耳朝后一贴,跑得那股劲,活像要把自己的肉身,从那张马皮里蝉蜕出似的。单棵柳树,成丛的柳林,赤杨莽薮,都在他们眼前一掠而过。鞑靼兵都落到了后面,一个复浪,两个复浪,三个复浪,可这两匹马,只是在狂奔疾走。克密达为了轻装简行,把鞍匣里的手铳都丢个净光,他两眼牢盯着保加斯拉夫,嘴角紧抿,他差不多整个儿伏在马脖上,马跑得两胁淋淋湿,可他继续拼命猛刺马刺,马直跑得马汗落地,汗都变做了玫瑰红。尽管如此,他和公爵间的间距,不仅未缩短一吋,相反开始扩大了。

“该死!”潘·安德烈想到,“人世间断无有哪匹马能胜得那匹马的。”

公爵的坐骑,又蹦上几蹦,两马的间距于是给拉得更开。克密达唰地在鞍鞒上坐直身子,任宝刀给吊在刀绦上,却把两手窝在嘴边,用喇叭般的音响,喊起话来:

“逃吧,卖国贼,你是在克密达的面前溜的!好歹我要得你的手,今天不能,就定是明天。”

这些话刚一回响在空间,公爵便听在耳里,他四下里望了望,眼见追兵只克密达一人,他便不溜了,而且把马向前转个圈儿,回过头来,跟着便仗剑向克密达扑近。

满心欢悦的潘·安德烈,乐得嚷将起来。并不降低马速,便举刀准备动手。

“死人!活死人!”公爵嚷喝道。

他为了要砍准,便一家伙把马勒定。

克密达迎上前去。他也勒定了牲口,强犟的坐马,猛一收身,那马蹄全都陷进了泥土。如是,刀剑相击,铿铿激响。

他们贴得这么近,以至两马交会,竟变做一体。刀剑可怕的碰击声,不绝于耳。双方刀剑,敏挥捷舞,比人的脑筋都转得快。那剑光闪闪,那刀影霍霍,人眼都看不赢。你看不清,谁是公爵,谁是克密达;谁是克密达,谁又是公爵。时时、时时,保加斯拉夫的黑圆檐帽闪了这么一闪,时时、时时,克密达的钢盔亮了这么一亮。两匹马旋风般地直是在打转儿。刀剑铿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可怕。

保加斯拉夫才杀罢几个回合,便再不敢小看对手了。所有他从法人教头那儿学得的最凶最恶的杀手剑,如今全给克密达挡个干净。现在,他脸上大汗直流,晶晶淋淋,他觉得右手给杀累了。他骇异得要命,捺不住性儿,而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因此,他决心速战速决,于是,又一剑,凶猛地向克密达戳去,那股狠劲,竟把自己的圆檐帽冲落了地。

克密达唰刀一格,力量大到这步田地,公爵的剑一下给荡回,连那剑背都荡击着了马胁,而且没等公爵抽剑护身,克密达刷地又一刀,那刀锋一下掠着了保加斯拉夫的额门。

公爵用德语嚷了声:

“基督!”跟着,便滚落马下。

潘·安德烈似像打了阵愣怔,但很快回过魂来。便把刀吊在刀绦儿上,腾出手来划了个十字。然后跳下坐马,重新握刀,扑到公爵跟前。

(梅汝恺译)

注释:

① 意为“前进”。

② 意为“主和我们同在”。

③ 意为“愿主赐我慈悲”。

【赏析】

《洪流》是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三部曲的第二部,在三部小说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作品描写了17世纪50年代瑞典对波兰的武装侵略和波兰人民反抗侵略直到取得最后胜利的一段历史。

小说展示了17世纪中期处于民族危亡、国家动荡的波兰各阶级的政治立场和社会生活。显克微支批判了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及其侵略军对波兰人民虐杀、劫掠的滔天罪行,也抨击了以利德昔维尔公爵兄弟为代表的卖国贼的无耻行径,还热情讴歌了中小贵族、农民为了保卫祖国所表现出的无畏、勇敢的品质,张扬了强烈的民族激情。

书中主要塑造了两类人物形象: 一类是具有忠君爱国思想和杰出的军事才能、个人经历也很曲折的英雄,如克密达、萨格罗巴、沃罗德雅夫斯基、潘·切纳茨基等。另一类是阴险狡诈、道貌岸然的卖国贼,如利德昔维尔公爵、保加斯拉夫公爵等。

作品主人公克密达是一个性格较为复杂的人物。书中人物对他有这样的评价:“这真是个怪人,明白说,此人善与恶,同有同在。”在这个年轻骑士的血管里,流动的是英勇无畏同时也放荡不羁的血液。他有时热情无比,如见到美丽的奥仑卡之时立刻敢于吐露爱慕之情;有时英勇无比,孤身炸翻瑞典大炮以及无数次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事迹说明了这一点;有时候又显得鲁莽粗心,所以轻易地上了雅诺什公爵的当,在阵上也曾两次被保加斯拉夫公爵击败;有时还恣肆放荡、残酷暴戾,如为了报仇进行失去理性的大劫杀、帮助利德昔维尔公爵屠杀爱国士兵等。不过,总的来说,克密达的本质是好的。他有一颗炽热的爱国之心,尽管他曾加入利德昔维尔的阵营,但那只是受骗上当的结果。在醒悟之后,他靠着自己的奋斗,几乎成了整个反瑞典战争中名声最为显赫的将领,瑞典军队见了他无不望风披靡。如果说他在战争中的英雄行为大部分是为了私利(为了营救心上人奥仑卡)的话,那么,在战争最后时刻,他明明有见到奥仑卡的机会,可是在接到新的命令后,他即再次奔赴沙场,放弃了儿女情长,这就见出了他胸襟的阔大和精神的升华。正如书中所说的:“天国的圣册,恰是在记录着人间的功过,而他的所有过咎,此时此刻,确然是一笔勾销了,因为他已经完全革面洗心了。”显然,作者是十分欣赏精神升华后的克密达的,最后也替他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结局。

除克密达之外,书中的其他爱国者们也各具风采。如年轻将领沃罗德雅夫斯基,他武艺高强,处处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尽管他也爱上了奥仑卡,但在国家危难之时,他还是大度地帮助自己的情敌克密达,并把自己的高超刀法传授给他,以便他更好地在战场杀敌。再如爱国老英雄萨格罗巴,他平常大话连篇,喜欢吹牛,而且经常和上级闹矛盾。但是到危急时刻,他却非常沉着冷静,善用计谋,往往凭借口若悬河的辩才而出奇制胜。正因为他的周到精明,在他们抓到克密达时,他找到了克密达身上的信,发现克密达曾经救过他们,克密达才免于被误杀。另外,在利德昔维尔公爵俘获他们几个之后,他巧用妙计逃脱,并率领援兵救下自己的弟兄。此外还有勇敢但贪杯的撒平哈、谨慎小心的切纳茨基、耿直忠勇的罗赫等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

书中卖国贼的形象也各具特点,雅诺什公爵和保加斯拉夫公爵是兄弟,两人的政治立场是一致的,但具有不同的个性: 前者有极强的政治野心,阴险毒辣;后者是一个花花公子,善于伪装。作者的政治立场十分鲜明,他抨击不同的卖国行径,并让这对兄弟没有好下场: 雅诺什在兵临城下之时贫病交加,死无葬身之地,成为被国人唾弃的可怜虫;保加斯拉夫被原本不是自己对手的克密达一刀劈于马下,令人称快。

《洪流》的结构宏伟,前后紧凑。全文以克密达作为中心人物,正是他的“穿针引线”,才使奥仑卡、沃罗德雅夫斯基、萨格罗巴、利德昔维尔公爵兄弟、卡西米尔国王这些并不互相依附的叙事单元融合起来,成了一张有机统一的叙事网络,克密达在网络间交叉穿梭,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作品首尾贯一,庞大却不拖沓。

小说中经常使用人物对照法。克密达在多个场景中,与沃罗德雅夫斯基、利德昔维尔兄弟形成不同的对照,更加突出他的各种性格特征: 如忠君爱国、勇猛刚强,但又易于轻信、过度急躁。奥仑卡与安纽霞在一块的时候,两人都为绝色佳人,而前者冷艳,一如贞洁的梅花,更多时候作了天主教的代言人;后者妩媚,好似活泼的小鸟,喜好卖弄风情。从比较的效果来看,奥仑卡更倾向于“灵性”的美,而安纽霞则倾向于“肉性”的美。人物对照也可以是人物自身前后命运的对照,比如富甲一方、气焰嚣张的利德昔维尔兄弟,最后成为人民痛惩的落水狗;一直以喜剧角色出现的罗赫·柯瓦尔斯基,最后却以悲剧性的殒命沙场作结局。

在创作方法上,《洪流》具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双重性。小说大部分篇幅都是运用现实主义的笔调进行描写,波兰战前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乱不安,开战后,国境内的鱼龙混杂、浊流泛滥、光怪陆离,可谓跃然纸上。不过,作者为了增强艺术表现力,时不时插入具有浪漫色彩的“偶笔”: 比如雅斯娜·哥拉保卫战时数次出现的超自然现象,被长老解释成圣地不可侵犯而敌军必败的兆头。浪漫色彩还出现在情节的布置上,小说中一些偶遇可谓是无奇不有。克密达因炸大炮被俘虏之后,落入卖国流氓喀科列诺夫斯基的手中,遭受火刑之苦,正当他和读者一样陷入绝望之时,他的旧日部下克叶姆里奇父子赶到并救下了他,痛惩了喀科列诺夫斯基;又如安纽霞写给拜毕尼契(即克密达)的求救信被赛科维奇截获,克密达又恰好预判了赛科维奇的攻击并及时赶到,把敌军赶走,安纽霞一行人均以为克密达收到了信,而克密达则是一点也不知情,直到搜索敌军尸身的时候,那封信才鬼使神差地落到他手里……总之,正是显克微支灵活使用不同的创作方法,才使这部作品富有迷人的艺术魅力。

(沈一瀚、安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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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6:3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