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琬《周忠介公遗事》

周忠介公顺昌，字景文，明万历中进士，历官吏部文选司员外郎^①， 请告归。

是时太监魏忠贤乱政，故给事中嘉善魏忠节公忤忠贤^②，被逮过 苏，公往与之饮酒三日，以季女许嫁其孙。忠贤闻之，恚甚。御史倪文 焕承忠贤指劾公^③，遂削籍^④。

而会苏杭织造太监李实与故应天巡抚周公起元及公有隙^⑤，追劾 起元，窜公姓名其中，遂遣官旗逮公^⑥。公知之，怡然不为动。

比宣旨公廨^⑦，巡抚都御史毛一鹭^⑧，巡按御史徐吉及道府以下 皆在列，小民聚观者数千人，争为公呼冤，声殷如雷^⑨。诸生王节等 直前诘责一鹭，谓：“众怒不可犯也。明公何不缓宣诏书，据实以闻 于朝。”一鹭实无意听诸生，姑为好语谢之。诸生复力争，稍侵一鹭， 一鹭勃然曰：“诸生诵法孔子，知君臣大义，诏旨在，即君父在也，顾 群聚而哗如此！”皆答曰：“岂惟君父，二祖十宗实式冯焉^⑩。诸生奉 明公教，万一异日立朝，不幸遇此等事，决当以死争之。明公奈何教 人谄邪？”巡按御史见诸生言切，欲解之，乃语诸生曰：“第无哗！ 当 商所以善后者。”众方环听如堵。官旗见议久不决，又讶抚按官不以 法绳诸生也，辄手锒铛擿之地有声，大呼：“囚安在？”且曰：“此魏公 命，可缓邪！”众遂怒曰：“然则伪旨也。”争折阑循⁽¹¹⁾，奋击官旗，官旗 抱头东西窜，或升木登屋，或匿厕中，皆战栗乞命，曰：“魏公误我！” 有死者。巡抚幕中诸将率骑卒至，或拔刃胁众，众益怒，将夺刃刃一 鹭，备兵使者张孝鞭卒以徇，始稍定。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素得 民，复数为温言辟之⁽¹²⁾，众乃解去。或谓公盍返私室，公不可，遂舍一 鹭署中。

是日也，他官旗之浙者，道胥门入城，强市酒肉，瞋目叱市人，市人 复群殴之，走焚其舟，投橐装于水，官旗皆泅水以免。

一鹭惧，召骑卒介而自卫⁽¹³⁾，夜要御史上疏告变，檄有司捕民颜佩 韦等十余人系之。越八日，公竟就逮。既至京师，下诏狱，坐臧拷掠⁽¹⁴⁾， 瘐死狱中。而忠贤复矫旨杀佩韦等五人，杖戍马信等七人，又黜诸生 王节等五人。

崇祯元年，忠贤败，公之长子茂兰刺血上书白公冤，诏赠太常寺正 卿，谥忠介，予特祠。一鹭亦以忠贤党被罪家居，白昼见公乘舆，佩韦 等骑而从，直入坐中堂，一鹭大怖，遂病死。

汪琬曰：“亡兄搢九尝私次忠介公事，予以示公之孙旦龄，以为信， 乃稍节其冗者，参以殷氏所作年谱⁽¹⁵⁾，授其家俾弆之⁽¹⁶⁾。”

【注释】①吏部：官署名，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 等事务，下设司。文选司：吏部下属机构，主管文官的选授、升降等事务。员外郎： 官名，司的副长官。②给事中：官名。明代给事中分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各设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魏忠 节公：即魏大中，字孔 时，号廓园，浙江嘉善 人。万历进士，官至 吏科都给事中。因弹 劾魏忠贤，降职离京。 天启五年(1625)，遭 阉党迫害，死狱中。 追谥“忠节”。③倪 文焕：明天启中以进 士授御史，魏忠贤义 子，为魏爪牙“五虎” 之一。指：同“旨”， 旨意。④削籍：削去 官籍中的姓名，即革 职。⑤织造太监：即提督织造太监。明代设置在南京、苏州、杭州三地专门掌管织 造供宫中用的丝织品的太监。周公起元：周起元，字仲先，海澄(今福建龙海)人。 万历进士。在他任应天巡抚时，弹劾李实贪污等罪状。魏忠贤包庇李实，假传圣 旨，把周起元革职，下狱拷打致死。谥“忠惠”。⑥官旗：明代锦衣卫，为皇帝护卫 仪从，兼管刑狱、缉捕。⑦公廨：官署。⑧毛一鹭：字孺初，遂安(今浙江淳安)人。 万历进士，曾任应天巡抚兼都御史。魏忠贤的爪牙。⑨殷：雷声，引申为震动。⑩ 二祖十宗：指明代诸帝：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孝宗、武宗、世 宗、穆宗、神宗。式冯：即“凭轼”，靠着车前横木。(11)阑楯(shǔn)：栏杆的横木。 (12)辟：通“譬”，解释。(13)介：披甲。(14)坐臧：因为受贿获罪。臧，同“赃”。(15)殷氏 所作年谱：指殷献臣所撰的《周吏部年谱》。(16)弆(jǔ)：收藏。

【鉴赏】本文选自《尧峰文钞》卷三十六。周忠介公，指周顺昌。他为 人刚方贞介，疾恶如仇，敢于和权贵作斗争，直呼魏忠贤名而骂之；又有德 于乡里，“有冤抑及郡中大利害，辄为所司陈说，以故士民德顺昌甚”(《明 史·周顺昌传》)。天启六年(1626)，大阉魏忠贤派人来苏州捕捉顺昌， 而江苏巡抚毛一鹭、苏杭织造太监李实又都是魏忠贤的爪牙，这就激起了 苏州人民的义愤，数万人上街“执香为周吏部乞命”，引起了激烈的斗争， 史称“苏州民变”。本文所写，主要就是这次苏州人民的反暴斗争。文章 热情地、详细地描写了这次斗争的可歌可泣的场面，表彰了苏州人民的斗 争精神，无情地揭露了魏党的凶残和险恶。与同时稍早的文学家张溥撰 写的《五人墓碑记》比较，本文对斗争场面的直接描写尤为突出。

本文在记叙“苏州民变”这一事件过程时，十分注重人物形象的刻 画。无论是写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声情毕肖，具有鲜明的性格 特征。例如写正面人物“诸生王节等”，把他们置身于“小民聚观者数千 人，争为公呼冤，声殷如雷”的环境中，突出他们行为的正义性和代表 性。他们居然径直闯入官署责问毛一鹭，真是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 虎；当毛一鹭表面应付时，他们“力争，稍侵一鹭”;而当毛一鹭不仅不予 理睬反而大加申诉时，他们慷慨陈词，言辞激烈；一旦得知逮捕周顺昌 乃“魏公命”而非圣旨，他们与众市民的义愤终于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 争折阑楯，奋击官旗乃至夺刀欲杀掉毛一鹭，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暴斗争 就这样爆发了。而写反面人物，则着重勾勒他们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 卑鄙形象。官旗见“议久不决”，“辄手锒铛擿之地有声”。一个“擿”字 逼真地再现了一向蛮横的官旗对群众抗议的轻蔑和不耐烦。他们被群 众追打时，则“抱头东西窜，或升木登屋，或匿厕中，皆战栗乞命”，其丑 恶嘴脸、卑劣形象得到了充分暴露。反面人物毛一鹭的形象尤其刻画 得成功。面对诸生王节等的诘责，他自知众怒难犯，“姑为好语”，想蒙 骗众人，可见他的虚伪；而当被诸生“稍侵”，便“勃然”大怒，露出凶恶 的真相，但仍以“魏公命”冒充“诏旨”，以“诏旨在，即君父在也”吓唬诸 生，又可见其狡猾。当他有被“刃”之险时，吓得赶紧“召骑卒介而自 卫”，并连夜邀御史上疏告苏州市民谋反，他请求镇压，可见他胆怯虚弱 和凶残暴虐的本性；当他的靠山魏忠贤倒台后，精神恍惚，白日看见周 顺昌与颜佩韦等的车马直入其家坐中堂，竟吓得生病而死，其不堪一击 的软弱得到了辛辣地讽刺。

本文题目表明是记载周顺昌的事迹，然而值得关注的是，作品虽然写 了周顺昌的事迹，但更多内容是写苏州市民为挽救即将逮捕的周顺昌而 与阉党及官旗英勇斗争的壮举。这从侧面证明了周顺昌人格的宝贵。由 此可见本文构思的巧妙。

本文采用直接与间接相结合的方法，记事中注意写人，正面、反面人 物对照鲜明，堪称是一篇不落俗套之作。